不认识檀溪,然而大名听说得早。上世纪八十年代,热爱读书还是我们的社会风尚,文学略等于一种宗教信仰,大多数年轻人都是它的门徒,在一座城市里,忽然一个作者的名字出现在了著名刊物譬如《人民文学》上,消息会像一群鸟儿从我们的头顶歌唱着飞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二十多年前檀溪的那篇小说题目可能叫做“河西边走来的女人”。后来我才得知,檀溪的先生是作家,免贵姓温名跃渊。
很多年以后我才又得知,在温跃渊的成长史中,有这样几件事值得一提:解放初期,皖北文化干校和省康复医院的休养所驻扎在他家所在的村子临河集,所以那儿经常放电影、举办晚会或其它文娱活动,并且还有一间图书室。而正由于坐镇着几家“省级单位”,该村又顺理成章地诞生了一个邮政代办所,每当朝霞灿烂霓锦漫天的时分,身着绿色制服的邮差便会披着霞光送来报纸杂志──这一场景很文艺,给那个稚嫩的小脑袋瓜里产生了无数的联想和憧憬。在1950年代中国乡村的文化背景下,穷乡僻壤的临河集居然成了一个汇聚有文艺、电影和书籍的得天独厚的地方。日后身为作家的温跃渊,最高学历虽然小学尚未毕业,其文学艺术方面素养的源头却是滥觞于此,获益匪浅,比起今天作业重压下的孩子们,他的求知过程肯定要快乐得多,路径也不拘一格得多,这在温跃渊往后的文艺实践中可以找到映证。譬如他不仅著书立述,作品迭出;象棋技艺也拿得出手,在群众性的赛事中屡屡建功;书法颇有功力,是资深的省书协会员;丹青的悟性亦很高,尤以水彩见长,甚至举办过个人画展。按说这四大根基集中在一人身上已是出奇了,偏偏那还是“写作未读书,下棋不打谱,书法不临帖,绘画不拜师”的无师自通的四绝。可想而知,温跃渊在文艺家的队伍里理当算是一个异人。
举凡“异人”,必有其特别之处。温跃渊对文学的态度,虔诚到近于眼观鼻、鼻观心的无我境界,然而真要打坐他是万万静不下来的──他崇尚行动。古人将行千里路比作读万卷书,他学上得不够就用跑路来恶补。在不少年里,他都日夜兼程在路上,不到天边不回头。西藏、金三角、神农架、云贵高原……中俄、中蒙、中朝、中缅边界等。那年他穿越青藏高原,抵达海拔四千多米中印边境的一处前沿哨卡,作为第一位深入到这里的作家,受到官兵们的热情欢迎。被前呼后拥着的温跃渊情绪大好,向对面印军的值哨打个友邦招呼“哈喽”,人家吃了一惊,瞧这挺着肚子戴着墨镜的大胖子,估计是来视察的司令长官!那友邦兄弟恐怕没见过大场面,不是顾忌就是拘谨,竟一头钻回工事里就死活不肯露面了,“温司令”颇为扫兴。后来友邦们反应过来,这地方空气稀薄路途险峻,能来位司令长官委实难得,又想求见。温跃渊顿时来劲了,端起了架子表示中国司令不是好随便见的!我推想那天,这位司令阁下的神情肯定过于可爱了一点儿。而更多的时候他是朴素的,家常的:小岗村人来电话告知明天来肥造访,有事情要办,温跃渊不敢怠慢,推掉了其它要务硬是在家空等了一天。翌日小岗村的电话又至,他忿怒,对不起今天我也没工夫,要来改明天,谁叫你们失约呢!不遮不挡直抒胸臆,幸福着你的幸福,也气恼着你的气恼。温跃渊的至爱亲朋周志友周先生曾评价他是胆汁型的人,无论是爱是恨,他都会突然间动情:感时花溅泪,古道热肠敦厚悲悯,恨了则能把人脑子骂出狗脑子。豁达开朗兼蓄疾恶如仇,性格纯真、认真、率真还顶真──四真,所以他才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写下了几百万字的日记,呕心沥血地录载了半个世纪的文坛风雨和世间百态。三十功名不一定尘与土,但八千里路自是他生命里的云和月,如此艰苦卓绝的为了写作而奋斗不止,毅力坚忍、意志坚定得骇人听闻。对于像我等这般不思进取的懒散之徒绝对是难以想像的!
痴迷文学的人我见过。当年我在军营。那一阶段我们都沉溺于文学梦,最大的苦恼是没有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与空间,几个朋友只要聚在一块,总会毫无例外地谈论新的读书心得或新的想法构思,但构思也总是难得有合适的机会落实到纸上。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我意外地获得了一次较长时间的休假──在一个事故中,我右手不慎受了一点儿轻伤,到陆军116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归队后,首长又批准我回家养伤一个月,这差不多可疑似为小伤大养。期间我如鱼得水般写了几个短篇小说,以后在文学刊物上陆续发表出来,给予了我日后坚持写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休假期满,返回军营听到的第一件事,是与我一个分队的梧发生了同样的事故。所不同他伤的是左手。我有疑念闪过:这种事故,一般是不可能伤到左手。然而现实令人无语。梧的家庭负担很重,父亲去世了,姐姐已出嫁,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弟、妹,他十五六岁时便为减轻母亲的重担到外面找活干。在部队里我俩的关系最为密切。我的心刺痛了一下,这种事似乎格外不应该碰到梧的身上。
梧归队时超假几天,受到了上级的批评。我们宽慰他,梧神情黯淡。梧极为羡慕我休假在家写了一些小说。而梧的家利用他这个长子回去养伤的期间翻盖了房屋,梧整日一身泥一身汗的,根本无暇顾及文学。这年底我离开了部队,临告别前梧对我揭开了谜底:那一阵子他构思了几篇小说,苦于没有时间写,受到我受伤回家休养的启发,自残了相对来说作用较小的左手无名指,得以休伤假。梧万分沮丧地说,可惜还是没写成。我的心又刺痛了一下。
梧的事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都刺激着我。那时还没有电脑,常在提笔之际,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有那么一个人,他对文学的钟爱胜过了珍惜自己。四季在寒暑中交错,岁月把我们的情感磨砺得粗糙起来,不知不觉间,一笔一画的“笔耕”切换成了雨打芭蕉的“敲字”,许多过去的印痕都随着时光的飘逝而逐渐淡漠了。我好像也愈来愈不思进取了,其不良表现之一,即是变本加厉地不喜欢把老师称老师。
在所谓文学圈内,一般尊称大都喊“老师”,包含有景仰和颂扬的意思,听起来很得文化传承之道。但一声“老师”之后也比较麻烦,举手投足总得彬彬有礼几分吧,敬而是很容易远之的,至少不能像寻常朋友间那样轻松随意。我自认懒散无形,尽量躲着那个麻烦,见到温老师就相当不自觉地“跃渊、跃渊”了。而时下的社会,若一人任过何职,最佳称谓是把他的那顶官帽挂到嘴上去,听起来宛若高高地抬在轿子上,太当家作主了,太功成名就了。其实功成名就的温老师也早就是位当家作主的人物,当年他创办的《文艺作品》是全国创刊较早的文学刊物之一,在广大读者中颇有影响,只是他虽然总负责,然而却缺少个官家最讲究的正式名份。名不正则言不顺,历史一言难尽,栏杆拍遍也依然难尽。君不见,他的运气仿佛老是差了一个脚后跟:写小说不如妻子,画画让位孙子,即便打个小麻将,别人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据说他反过来,收之桑榆又失之东隅,好像被红十字慈善组织专门培训过,经常壮怀激烈地慷慨解囊。后来他倒是得了一个名份──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秘书长,可怎么说呢,知道的,晓得是正经八百的正七品顶戴,主持工作的一把手,不知道的,却……怎么都秘书长了却又是个“民间”的,没听清楚还以为那是草根。所以说人不能比人,像周志友周先生,同样担任秘书长,人家是电—影—电—视─艺─术─家─协会,听听,哪个字眼不是掷地有声?后又挪了个座椅──《艺术界》杂志主编,瞧瞧,一步一个阳春白雪,步步都是大雅之堂,要是手里有一块惊堂木,他都可以明镜高悬了!不过幸好,跃渊兄不和人比,那活得多累呀,有那个劲头他还要上路。他总是兴冲冲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要么一个乐天派,要么蓦然为某种分歧愤愤然,爱之也深恨之也切,一概皆为真情流露。所以在很多人的眼里,他就像是老顽童。
金庸的小说中,老顽童周伯通是一位奇情奇性武艺奇高的人物,他永远快活地东奔西跑着,不时给读者带来惊诧与惊喜。2010年,多家媒体都不约而同地称是“温跃渊年”,因为这年他令人震惊地一下子出版了五部新著。此前不久我晓得他还出了一本《文坛半世纪》,本来那部温氏著作和我没关系,然而他赠了我的同事们却独独漏掉我,这便与我就有了关系──伤自尊了!赠与不赠,本来不是问题,周志友周先生主编过一本洋洋大观的《德胜员工守则》,好评如潮,被业界奉为圭臬,再版了一遍又一遍;接着又力透纸背地写了一部《德胜世界》,好评继续如潮,他始终也无视朋友的求教之心,不曾馈赠一本以供我等日常学习。但我毫无怨言,因为他谁都没赠。人类社会历来不患寡而患不均,穷也罢富也罢,贫富差距一大天下就不太平,周志友周先生的厨艺应该很出色,他懂得烹小鲜亦如治大国。
跃渊兄此前较有分量的作品,大概是以报告文学为多。在这五部新著中,长篇小说《春风秋雨》最为特殊,初稿竟是写于三十年前,犹如一个孩子少小走失了找不到家,老大还乡时堪称“风雨”夜归人,真是一个漫漫的归途!算起来,大约就是我和梧受伤的那一年《春风秋雨》的初稿杀青了。时间很巧,也可以说不是巧合,而是那个年代结下了太多的文学的因和果。我回合肥后的某年,一次闲聊中将梧的受伤说给一位年长的编辑听,他少有地激动了,托我同梧联系,若梧仍在写,他非常想帮梧一把。不久梧回了封信,他后来读了夜大,又担任了一点儿行政职务,家庭和工作事务缠身,信中没再提有关文学的话题。文学到底回归了平淡。
跃渊兄嘱我要读《春风秋雨》,这是前所未有的,过去他出书可是从来没有此说,想来此作不但灌注了他当年太多的心血,还有长达三十个春秋的惦念及期冀,是以格外珍惜。可他当年为什么不想办法把它出版?我从来以为小说是感性十足的,无论它的表情是剑拔弩张还是千娇百媚,它在春夏秋冬中的呼吸吐纳亦是分别不同,弥散着时代年轮的生命质感。我当然勤恳而认真地“遵嘱”了。毫无疑问,这部书是他小说创作的扛鼎之作。小说很感性,记录下的不仅是那风蚀的历史年轮,还有年轮上的青春祭坛,还有祭坛里不绝如缕的生命喘息。我不敢去想,这场“春风秋雨”竟然蕴积了三十年,才终于在今天形成了气象景观。也只有像他这样持之以恒的人能够做得出来!我想,倘若当年便刮起了“春风”下起了“秋雨”呢?我又想,难道书也与人一样有自己的宿命?
我是一个庸人,习性自扰。每天推开平凡世界的半扇门,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之余,我习惯了再侧耳听听,天空是否又有鸟群歌唱着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