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完了他八十六年的人生之路,走在一个初春的周末,他也许是想等待我这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休假日子,好见上最后的一面,可遗憾的是周六中午我从上海赶回家乡时,他却伴着绵绵的阴雨,在一无所有的清晨,孤独地踏上了天堂之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清明,我挟着一丝早春的忧郁,走在他墓地前的小路,记忆的帷幕顺着道路两旁风动泛绿的树叶,又在不经意间静静地撩开,一些往事涌上心间。
父亲是家乡一个国企单位的普通工人,出生在城郊村落里的一个农民家庭,年幼时就失去了母亲,没有了母爱的孩子,肯定吃了不少苦。尽管他在我的面前从未正面叙述过,但心灵的苦痛给他带来的无尽疲惫和无助,偶尔在茶余饭后闲谈中流露过。
父亲读过四年的私塾,还上过地质学校,能写出一手工整的楷体钢笔字,记忆里真正认识父亲是从他端正工整字体开始的。那时他经常写信回家,不太识字的我,感觉信纸上的字迹整洁,每一个字都一笔一划、方方正正,有点像钢笔字帖,很漂亮,也很羡慕。
父亲在外地地质队工作,印象中很少回家,我上小学时,他才调回家乡的一个国企工厂,结束了一家人分居的生活。正是聚少离多的日子,父亲心里非常清楚,我对母亲的感情远胜于他,以至于我对他平日里一些教诲不以为然,甚至在我高考考入军校,远赴他乡异域时,我也不在意听他讲什么人生意义高远的话题,他好像有点无力和无奈。
人们常说字如其人,父亲的字迹和他做人一样,简简单单,规矩本分,与笔走龙蛇、龙飞凤舞从不挂边。从他循规蹈矩的字体里,仿佛都能看见他正直守诚的内心。亲戚朋友们都说他为人忠厚老实,说话办事实在。父亲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人情世故,尊崇礼俗,尽管自己退休工资收入微薄,可亲朋好友家里的红白喜事或是困难,哪怕节衣缩食,不抽烟不喝酒,也要伸出微不足道的接济与帮助,温暖他人。阳光般真心待人,自然会有阳光的芬芳沉落心间,所以每年大小节日,都有很多亲戚朋友、侄儿侄女来家里看望他,拜年祝福。
从未见过我母亲的妻子说,我长得像父亲。我有时想,也许我在继承父亲长相的同时,也没能逃脱他幼时丧母的厄运。在我高考离家后第二年,时年仅五十岁的母亲患病,带着瘦弱的身躯过早地奔赴了死亡之约,给我二十岁的生命留下了无尽的悲伤与思念。
母亲去世后,父亲在家乡过着“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落单生活。那时我在外地部队履职,有人看他一个人飘着,劝他再婚,他坚持说要等我结婚成家后再考虑。后来,我调回家乡驻地部队组建家庭的那年,他迎娶了继母,好像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有继母就有继父,好在继母的孩子对待父亲比较尊敬和关心,可能继父为人本分、善良正直的言行触动到他们,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
虽然我已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但也没能避免一点自私,我对父亲的续弦还是有些抵触,父亲应该也有隐隐约约的感觉,本来就与我交流不太顺畅,自此变得更加拘谨。但他同我妻子相处很好,妻子也是一个勤劳本分的人,她认为老爸是个实诚人,也许只有忠厚老实人之间彼此才能释怀坦诚的内心。
那年组织上安排我举家赴上海工作,父亲知道后,脸上写满着担忧与不安。餐叙告别时,我看见他眼里有些湿润,好像失去了养老的靠山,伤感困扰心头。我忙说自己行政关系还在老家,经常回来,他却说道:“你也五十岁人了,来回跑哪不累呀?你安心工作,不要考虑我,我身体很好。”当时,我感受不到这句话的分量,后来,往返于上海与家乡之间,旅途劳顿,才懂得这句朴素简洁话语背后的父爱。
没想到几年工夫,身体一直硬朗的父亲,在一个初秋病倒了,而且从患病到去世仅半年多时间。因他年迈,我一直未敢告诉他肺癌晚期的病情真相,怕他疑心,我故意没去上海肿瘤医院,而带他到上海长海医院胸科就诊。医生朋友在我的嘱咐下同他说:“老爷子,您是肺部感染炎症,点滴和吃药会好起来的。”父亲听后似乎很欣慰,按照上海医疗方案,回家乡一家三甲医院收治。
起初,父亲病情还算稳定,亲朋好友询问,他也高兴的说儿子带我在上海就诊,是肺部感染,无大碍。一段时间后,病情不见好转,父亲问我妻子,他是不是得了癌症,妻子连忙否定。我知道是咳嗽不止和疼痛给他带来的不自信,也是他内心的展现。我电话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医生说只是一般的肺炎,和年纪大了也有关系。父亲听闻后似乎情绪稳定了些。后来继母告诉我,父亲同她说他得了肺癌,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己罹患癌症,只是假装听我用谎言装饰医生的话,也或许是他不想嗅到医生诊断里谎言的气味。
随着父亲病情加重,我让退休的妻子在老家陪护他。可能真是父子心灵感应,父亲去世前一天,我突有一种不详,感觉父亲似乎要与生命错肩而行,便决定次日趁着周六假日携在上海念书的女儿赶第一趟回乡的列车。清晨,在上海火车站内候车,我站在肯德基外让女儿去买早餐,结果女儿迟迟没能拿到早餐出来,我心急怕赶不上火车,加上内心无缘无故的焦躁,突然在肯德基门外不由自主地怒吼起来,催促她快些。响亮的声音撒满车站大厅,惊起了旅客们诧异的目光,也委屈了拎着早餐出店门女儿,她觉得我毫无理由的催促有些莫名其妙。匆匆走进车厢,刚落座,就接到妻子的电话,说老父亲刚刚去世了,顿时我心中掠过难言的酸痛,泪水聚集到眼眶,有哭的冲动。
人生一世,山体连绵,要登很多座山,癌症就如旅途中一道难捱的大山。父亲也不例外,他虽努力带着企盼,但终没能逾越,和众多的癌症晚期患者一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值得欣慰的是,他走得安详,也很平静。他在一望无际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回归了热爱的乡土,拥抱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