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父亲已悄然谢世两年。这段日子里,我不时梦见他老人家在屋里踱步、在台前习字、和儿女们聊天,慈爱的眼神,风趣的话语,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永不再来!夜来幽梦倍思亲,相顾无言泪成行!
父亲爱好书法。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字帖,楷隶行草样样都有,王羲之、柳公权、于右任、禇遂良....,一本又一本,述说着不同时期的喜好兴趣。父亲特别喜欢颜真卿,他一直用心揣摩颜体的结字特点,写得圆润厚重、结体宽博、很有味道。我曾问原因,父亲淡淡地说小时候就开始练啊。多年后我忆起父亲的一生,为人正直,生性耿介,不会做变通,也不去溜须拍马,失去了很多别人眼中的所谓机会,但也保持了内心的平和。用颜体正书来寄托心志,不正是父亲最好的表达形式吗?古人云,言者,心声也;书者,心画也。信夫!
父亲自幼家贫,上学没有毛笔,就去邻居账房先生那儿讨一支,没有麻纸,就在账房账页的背后写,没有墨汁,就拿着毛笔找同学蹭,“老朋友,沾(音zan)一点、沾一点,.....”。有位同学家境要好一些,但写不好字,怕挨老师批评,便私下让父亲代笔,就这样,笔墨纸都有了,时不时还能吃到馈赠的油饼,也顺势写出了一笔好字。老同学见面便时时调侃,“你的字写得好,还是用我的油饼换来的!”。每每提起这些,父亲兴致盎然。
父亲勤于习帖。白天练,晚上练,习字纸厚厚地堆了满桌,其中旧报纸居多,毛边纸上也有,正面写满了,背面接着练,陶醉其中,乐此不疲。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学学书法,这样就有了更多的交流,这我懂。但我总是借口太忙,有一次他喃喃地说:“每天练一个字,十多年也会有所成啊!”父亲习帖常去琢磨新意,曾说:“我(写)的是新颜体,你看这儿、这儿,一点、一撇、一捺,和原帖还是不太一样啊!”。有一次还悄悄地说:“其实我学的是张裕钊,他可是甘肃的书法大家,可惜生前坎坷,不追逐名利,不趋炎附势,文革中更是饱受磨难,去世后身名俱消,就再没人提了!”,言语间语气悲凉,神情很是怃然,或许是又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几年前我偷偷地练起了书法,初学褚遂良,次学王羲之,再学孙过庭,觉得小有所得了,就拿回了一张四尺四开习作。父亲很是高兴,看了又看,还送了一本《神策军》字帖,认真地说:“书贵瘦硬方通神!可要好好练啊!”。如今每每拿出这本帖,就想起这句话,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有天翻阅北岛的《城门开》,书中最后一篇是《父亲》,文前有北岛的题诗:“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文中写道:“直到我成为父亲,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才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生命……这一发现让我震惊。”细细读着这段文字,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眼泪禁不住打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