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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夜宿白水镇

  • 作者:文学之星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3-09-01 13:5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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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我的伯父,穷忙了半生,活得穷困潦倒,活得一贫如洗,活得徒有虚名,活得还让我为他总是纠结。

      当然我的纠结纯属庸人自扰,显然毫无价值,要不是会鸡毛丁点文字,说得好听点叫着舞文弄墨,他永远与我的世界擦肩而过。

      我的前辈实在太多了,他们都先后划上了人生的句号。我也写不完,也没这个必要。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也怪有趣的。我有个亲戚的远房亲戚,八十多岁的老兵,那年从台湾回乡探亲,轰动了四乡八村。凡亲戚不管老少或辈份,只要沾到点点鸡毛边的都有银子慷慨赏赐。有的是小巧玲珑的金戒指,有的是花样翻新的玉手镯,有的干脆是几张面额不一的美钞,最差的也是台湾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精美灵巧的小东西。我的亲戚逢人就喜形于色地说,好像衣锦还乡的是他,显得很有成就感。我当时又纠结起来,听得一楞一楞的。

      我就想呵,我家也有一个嘛。他跑得实在太快了,以至把路上的美丽风景给忽略了。假如假如,或者说他也到了那个岛上,会怎样呵?这肯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盼望时刻。我父亲就冷笑,说我脑子坏了,不要去整天不着边际云里雾里想入非非,鼓捣那什么破文学了。唉,俱往矣!哎,不提也罢。

      放眼当下,现代人崇尚一种比较时尚的慢生活,讲究过程的质地和品味的细腻感以及冠冕堂皇的所谓格局,这种美好的慢生活,当然需要物质和精神上的高度吻合,缺一都是自欺欺人。它与我那个只知跑路不怕抢声不怕吆喝的伯父正好背道而驰。

      那年晚秋,他和渔民上路后,也就是离开那个凉嗖嗖的黑水湖之后,有点比较尴尬的故事。正好这今天有空,布衣略加修饰整理一下,以飨对布衣还比较认可和热爱的可敬读者们。作为他的侄子,目前勉勉强强过上了一种所谓的慢生活,用我的缓慢来阅读他的飞快,多少有一种欣赏的角度,还有一种比较沉重的况味。

      以上先说几句题外话。

      说句实在话,渔民兄弟当时非常纠结,什么时候去黑水湖都行,偏偏那天鬼蒙了头稀里糊涂就兴冲冲去了。去了也就罢了,没有打到鱼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明天还有明天,日子多如牛毛。可恨的是,偏偏那天恰如其分碰到了我的伯父,真是上帝处心积虑的捉弄,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这个代价太永生难忘了。

      渔民老叔当场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憋屈难受得慌。凭啥我要给你这个陌生人带路?凭啥我要义务为你这个逃兵无偿付出?凭啥这着急忙慌得冒着夜色东躲西藏的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前进?那时又没有手机,又不能回去报个平安,这黑咕隆咚拔脚一走,家里的老婆还不哭天抹泪求告无门?街坊邻居还不吓得人人自危夜不能寐?没办法,秀才碰到兵都说不清,何况他一个捕鱼抓虾的老头。

      不凭啥,就凭伯父那一双穿透力很强的眼神,渔民老叔就仿佛矮了半个身段。老叔一路总是东张西望,还不断地咳嗽,憋都憋不住,时不时还向地上大口吐痰。可能是感冒了,年纪比伯父大了一半,看样子六十左右。伯父三十多岁,又是著名的业余长跑冠军,走这点鸡毛路,那真是小孩子六月吃冰根儿,滑溜、清爽、利落、舒畅。幸好伯父身上没枪,不然的话,哼哼!我就不说了,这个你是知道的。

      渔民磨磨唧唧,还有点嘟嘟囔囔,说,那个喂喂!大兵兄弟,我们往哪走。前面是个岔路口,一条通向白水镇,另一条鬼也不知道去哪里,但一定不是你要去的江西方向,只会越走越远,越走越离谱。

      "白水镇?有多远,安全不安全?”伯父盯着渔民的鼻子。那个鼻子长得很漂亮,秀气、高雅、挺拔和润滑,不像一个乡下经常撒网捕鱼为生的人。

      “还有四十多里路,过一座山,一座破庙和一条小河。"渔民耸耸肩,小心翼翼地望着站在面前威严的伯父。

      “到底是多少里?"伯父不高兴了,他总是这样喜欢较真,有时不分场合,用执行力去企图改变别人的思维方式。

      "你这个人,好没来由呵!我哪里知道那么清楚明白,这不是估计嘛,也不常走这个鬼路。渔民眨巴着眼晴说,那鼻子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鬼路?"伯父有点惨白的脸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不是鬼路是什么,乱草又多,路都遮住了,石头乱七八糟的,还有许多乱坟岗",渔民索性坐在旁边直喘气,有点想罢工回家躺平的势头。

      “好好好,鬼路鬼路!管它什么路,是阎王殿阴曹地府,我都要闯一闯!"伯父坚定地说。

      两个人,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真是旗鼓不相当,上台演小品肯定会博人眼球掌声四起。但是,我的细哥哥呀,这可是风声鹤唳逃命的路上哦!知道不?

      二

      偷偷告诉你,我有个癖好,喜欢研究人的名字,有点唯心论,似乎要从一个人的名字,判断其性格和命运的东西出来,当然常常遭受现实的讽刺从而左右我的思想。比如,这个乡下装笼倒虾板罾捕鱼的人,叫钱大发。他发了没有?没有,他一生最缺的就是金钱。送走伯父回到家,被惊讶、怨恨、恼怒的老婆盘问了两夜不得安宁。老钱来个徐庶进曹营,就是不吭声,最后喝起了包谷烧,一边喝一边叹气,一边喝一边瞅老婆奇怪地憨笑傻笑呆笑。害得老婆差点叫邻村的二女婿去请老中医,说你岳父这三天两夜突然失踪突然又从地里冒出来了,可能是中邪了。

      一个叫钱大发,其实连小发都没有碰见过。一个肖任笔,不好意思,一生都没有用过笔。不知他们的父亲怎么想的,可能也是两位相隔千里不谋而合好高骛远华而不实的人。

      月亮在稀疏的乌云中快速穿梭,路上虽然茅草丛生朦朦胧胧,这并不影响钱肖二人的摸索前进。

      实在走得困苦艰难,这天老钱实在走不动了,想停下不走了。那怎么行啊!姓肖的也不跟你再讲什么形势危急时间紧迫的大道理,不再去费功夫啰嗦练嘴皮子,他只好执著扛起老钱,就不管不顾朝前走去。

      一个在背上观敌瞭阵明察秋毫指挥方向,一个小道上任劳任怨脚踏实地飞奔向前,抑扬顿挫,相得益彰。

      两个人比较默契,配合得比较得心应手天衣无缝,虚实结合感天动地啊!如果要有朝一日拍成电影(我是说如果,请别跟我较真),我去现场示范。我深谙伯父背人赶路的心理,包括他的步速和甩手的动作,到时请和布衣联系。大可放心,不要钱的,纯粹义务帮忙,有包烟抽就行,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活动一下,多干饭,身体还会倍儿棒!

      这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丝毫没有忽悠你。村里任字辈有很多伯父的铁粉,常在野外的田间地头,维妙维肖地学过我伯父走路、说话、沉思和交谈的动作,没差点把我笑煞了气。

      背上的老钱也觉得稀奇,伯父的脊背温暖、有力、柔软和厚实,蛰伏在上面安会性没有丁点问题,比坐驴拉的车还平稳和幸福。老钱很感概啊,伯父不拖泥带水的气质,不多说费话的沉默,严肃坚定的眼神,平和委婉的绵里藏针等等,都使得老钱渐渐没了脾气。但他半点都没有感动,反倒有股子冲天怨恨。

      老钱再不好意思被人颠籁的好像在波浪中前行,过沟像荡秋千,小跑像风转轮。人又不愿下来走,脚确实有点肿胀了,一双草鞋也快稀巴烂了,沿途的茅草荆棘不时划拉皮肤,真是酸钳苦辣咸都有。他此时此刻真想把手攥紧成拳头的力度,当即立断朝我伯父头发比较稀疏的后脑勺亳不犹豫砸下去,最好立竿见影脑瓜子开花,想想都解气,想想都快乐,想想都令人心花怒放,想想都差点使老钱跃跃欲试了,他举了好几次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再举起再散开灰心丧气的手指头。可惜了老钱这份纠结中的不懈努力和垮塌,也只是想想而已罢了,大概世上这部分人相当多,不是老钱同志一个,大都喜欢幻想,真正落到实处就蔫巴了。

      又走了大概十多里路,他们看见了那座孤零零的老破庙,显得极其阴森。庙前两棵古樟树高耸入云,下面是厚厚的黄叶和许多断裂的树丫、瓦片和碎砖头。正是:断壁残垣今犹在,不见当年香火燃。偶而路过月色昏,惊醒风尘夜行人。他们不敢贸然停留,更不敢进去小憩,值得观光的东西渺茫,隐藏的危险性随时随地都会使人魂魄俱丧。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庙宇,从左边的深沟边沿的窄道快速通过了。

      离白水镇还有两里路的样子,老钱同志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了,吵吵嚷嚷就伸腿翘臀滑了下来。大发老兄弟像个受尽折磨的小媳妇一样,满脸怒色和悲悯,索性一屁股歪坐在岩石上,心里犟上了: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听天由命了。旁边不远处有座土坟,坟上有棵碗口粗的歪树,上面盘根错节,长满了荆棘和野藤蔓,南边还塌了土方,现出了一个大洞,黑呼呼的,怪瘆人的。山林异常茂盛,有风从里面呼啸吹来,发出比较沉闷的声音。

      伯父没有坐,他始终坚定地站着。面对白水镇的方向,夜风吹动他的衣襟,说不上什么豪迈,也没什么指点江山的气概。从额头上那一绺头发来看,从鼻翼两边的灰尘观察,从脚上那双沾满泥水的破布鞋来看,总与这些下面词汇脱不了干系:卑微、沧桑、苦难、苟且等等。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我可以罗列一大把这样暗色调的词汇,但我想就此点到为止。因为,他是我亲爱的伯父,他的苦难我也不好受呵!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相同的鲜血。

      "老钱叔,你真不走了?!”伯父转了一圈,找了树木棍子来。

      “嗯!不走了。"钱大发视死如归气壮山河。

      “为什么?"肖任笔明知故问。

      “不走了,就是不走了!"钱大发也瞪着肖某人。

      “我只是问问,你这样怪吓人的,没别的意思啊"伯父笑了笑。

      “你想咋地?还要打人吆?"老钱看着肖某人手中的那根突如其来的长棍子,睁大了迷茫和疑惑的眼晴。

      伯父也不答话,他突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向坐着岿然不动的老钱连磕了三个不拖泥带水的响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个比较高傲的头,磕下去真不容易呵。据说我奶奶下葬的时候,他也只磕了两个半头,还有半个有些含混不清,不阴不阳令人怀疑。可能是我多事的父亲拉住了,说算了算了吧,兄弟有这份心就够了。后娘嘛,也算基本上可以了。他从来不向任何人下过跪,更不用说磕头了。爷爷在世的时候,要他好好读书,有时把他吊起来绑起来打,柳条沾老井水,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邻居都心疼了。可他始终不跪!就是不跪!他心里不服气:读个鸟书,你(指我爷爷)读了二十多年书,半个秀子也没捞着,还要这样要求我,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也对!我也充分理解!书不是那么好读的。你要让他背着小鱼篓,去夏天的田间抓抓摸摸鳝鱼,那还差不多。那些吓人的古文,谁知书上说个什么东西?两天三夜都背不熟一篇几百字的短文,还要企图叫他去写文章,这不扯蛋吗?爷爷累坏了打累了,摸摸老腰,胡子抖了三抖,径往后厢房上床睡觉发闷气去了。青出于蓝,但不胜于蓝,也是天注定的事,也是强求不来的操蛋事。以后,我爷爷望着这个宝贝儿子,只有凉嗖嗖的冷笑,直到死,都把这个铁面冰凉的冷笑保持得比较稳定、坚固而持久了。

      不说了,没意思。过去就让它过去吧,陈年旧事烂芝麻,翻翻晒晒堵得慌!他把身上捏了一遍,摸出的几块皱皱巴巴的几张纸币,恭恭敬敬地放在老钱大叔的面前,就拄着棍子下山走了。

      在高手面前,你是透明的,再多说一句都没什么意思。惟有真诚,才会赢得人心。

      “大兄弟,一路保重啊!"后面传来老钱大叔的有点沙哑还带点哭腔的声音。伯父没有回头,身后只有高悬的月亮和静悄悄的夜风。

      一条S形状的小河,弯弯曲曲横亘在黎明的晨曦中。草色青青摇曳生动,清风徐来视野开阔。可惜他不是什么诗人,不然的话,肯定会先吟上几句再慢慢过河去。这么好的风景,被他忽略了浪费了,委实可惜,但他不在乎,他不想这些东东,只觉得一路走来,满身燥热,皮肤骚痒,尤其是胳肢窝下面,奇痒难忍,这真是一个要命的新问题。

      先不管它,他把衣服当即立断三下五除二剥葱蒜一样,反手一甩就扔在草丛上。从头到脚扒得个干干净净,放鼻下一闻,哎呀,这都是什么味道?有股狐骚味,还有股烂土豆味,真是气死肖某了。皮肤粗看还不错,不说强壮,结实也是不争的事实。他当然不会写什么歪诗,这点不如他侄子布衣,时不时去鼓捣一两首歪诗出来聊以自慰。他偷偷地笑了,就那样光着屁股走下河去。一个大趔趄,差点扭崴了脚脖子,结果真得歪东倒西不太体面地滑进了清凉的河水之中。

      河畔上杳无人迹,他可以放心地把那块不值钱的白晃晃的肚皮面对瓦蓝蓝的天,面对这无边惬意的短暂时光,把一路上的疲惫和尘沙消除干净。这也是未雨绸缪整顿兵马,说不定等下又要提脚就跑。谁知道某个时间段哪个意外先来?关键是,到哪里去搞点饭吃填饱肚子,成了他最烦恼最迫不及待要解决的火烧眉毛的尖端问题。

      走走停停,他把节奏放慢了许多,路边有一块红薯地。他走进了地里,挖了几个红薯,洗了洗,就大口大口啃了起来。奇怪,还真甜呵!或许是饿慌神了,就是吃什么都有味道。

      白水镇就在前面,它的轮廓已经很清晰了。从远处粗略观看,东西方较宽,南北向较窄,北面有座山,山上林影丛丛,逶迤纵横好不茂盛。

      三

      伯父在外面呆了老半天,下午四点多钟才进的白水镇。他在镇上吃了两个葱花大煎饼,灌足了老井水,洗了把瘦脸,把长裤子左右摇晃提了提,又下意识摸了下还有点瘪瘪的肚子,就慢慢地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他脑瓜子飞速旋转,开足了马力,正考虑在哪里将就一夜。人生地不熟,他不敢贸然往前走,他要搞清楚明白,白水镇往哪个方向去江西,究竟走哪条路才最安全,这才是当务之急。

      稀稀疏疏的灯亮着,夜里气温比较低,有点冷嗖嗖的。

      九点多钟,他瞅了空档,十分干练地钻进了人家关驴子的草棚,里面有厚厚的秸秆,有个青石长条马槽,上面沾满糠粉。算了,不幸之中的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嘛。已经相当不错了,里面虽说有点漏风,但关系不大,他很满意他的发现,更加信任他的选择。

      躺下吧,太疲倦了,东跑西颠的,这过得是什么日子。不一会儿,他便像个大虾子一样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半夜,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打情骂俏的声音。

      “死鬼,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有劲!"一个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听腔调,不像斥骂,倒像是一种肯定、欣赏、亢奋和鼓励。

      “你的皮肤还这么有弹性,有嚼头呀,宝贝,再试一下!“男人低沉而有点急促的声音悄悄传来。

      哎呀,这都什么事呀?!伯父彻彻底底没有睡意了。这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枪声。这枪声迅速掩盖了房间男女兴奋的声音,划破了夜的静谧。

      伯父很震惊,他爬在砖墙小垛口朝外面望去。夜色很纯净,天空上有几颗疏朗的星星,街道上不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咋咋呼呼的喊叫声。

      两个蒋军用枪托把门砸得山响,还越砸越起劲。房间里那对男女心慌意乱,穿着短裤站在门口院子里,正毕恭毕敬接受蒋军士兵的盘问。

      有个卖柳条筐的中年人是共军的探子,在这里晃悠了一整天,刚刚跑走了。你家里没有藏人吧?老实交待,不要等老子发现了,有你们好看!别敬酒不吃要吃罚酒。

      "长官,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高女人吓傻了,矮男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蒋军士兵端着枪,探头探脑走进了草棚,驴子一下子就惊吓得转开了圈子,要不是绳子栓着,说不定冲走进来端枪的家伙来个飞旋驴腿,好叫你长点记性。

      伯父看得一清二楚,差不多都数得清那家伙的几颗大黄牙。他暗叫不好,下意识并拢了双腿,心“咚咚”地直跳,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他用手摸到了身边一块石头,心想,你奶奶的再走进来,先砸头再夺枪,妈的,老子也豁出去了。

      驴子发出怪叫声,有点声嘶力竭,有点得寸进尺。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极其骚味浓郁的尿水喷洒而下,好像山泉瀑布一样,好像对着下游开闸泄洪,冲着士兵的脚下就顺流而下奔流不息。这种非常不友好的尿水快快乐乐也同时奔向伯父藏身的秸秆下面。活该他生不逢时走了霉运,他的屁股一下子就变得湿漉漉沾稠稠的了。

      蒋军捂着鼻子,用枪托死劲砸了几下驴屁股,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对男女如逢大赦,连连向劳苦功高的驴子长脸鞠躬致敬,嘴里还说,明天给你加两个鸡蛋,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其实,要真正说阿弥陀佛的人,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刚刚湿了一屁股的人。憋屈呀!难受呀!倒霉呀!扫兴呀!他真想窜出去跳起来,找根棍子,把这头歪屁股驴子那个害人的东西敲下来。

      说归说,做归做,他再愤怒,最后也抑制了情绪,把冲动轻轻地放下了。

      天快亮了,他走出了草棚,把驴子吓得又没命地大叫起来。

      房间里的灯又亮了。

      “哪个?哪个?“里面的人边咳嗽边大声地追问。

      四

      伯父离开白水镇,怀着鸟出牢笼的兴奋心情,一路向东,过桥渡河,爬山涉水,这一天来到一个叫谷子口的地方。

      只见路上都是携家带口四处奔逃的男女老少,人们脸色惊慌失措,眉宇夹杂着凝重。他向路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回答他,大家都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徬晚时分,他被败退下来的蒋军堵住了,破房子门口站着很多人,老的老少的少,伯父年青,比较显眼,幸好那里没有人认识他。有个大麻子脸的胖子走过来,用抢指着伯父,伯父就从人群中走出来,然后把他带到了蒋军谷子口的临时驻地。

      伯父开始打工了,主要工作是帮忙挑水做饭打下手。从早上忙到夜晚,整个人快累坏了,不幸之中的万幸,是他终于吃饱了。从黑水湖逃出来之后,他真得饿坏了。这顿吃呀,把身旁的老兵们吓坏了:这个家伙咋这么能吃呢,完全是一个饿死鬼的嘴脸。那么狼吞虎咽,那么风卷残云,那么精神亢奋,那么来来往往跑向那个装饭的大铁皮桶。

      老兵们看着吃相难看的伯父,瞬间想起了家乡的亲人,都敛住笑容,变得沉默寡言了。

      他吃饭吃的昏天黑地,干活也不含乎,不是什么酒囊饭袋,有两把子力气。正好缺人,大麻子从一个骡子上卸下一个麻布口袋,翻出几件旧军服,扔过去让伯父换上,也算是临时批准他入伍了。伯父的衣服真不好说出口,连老兵们都看不下去了。尤其是那条裤子,好像三十多年没洗的样子,不但肮脏兮兮,还有股扑鼻而来的驴骚味,真是糟糕透顶出人意外,超出了人们的认知局限和想象的空间。

      伯父心里难受哇,唉,这辈子当兵的命啊!这身狗皮褥子,刚扒下来没几天,怎么这么倒霉,又给穿上了。

      夜晚部队开始集合,十点多钟开始向北悄悄撤退。伯父没办法,只好跟着骡子屁股后面。说实在话,开始还有人盯着他,走着走着,就没有人看着他,反正他手里没有枪,那种危险性不存在。要不是正在用人之际,鬼都懒得搭理他。

      他装作解手,大麻子老兵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呀,快点快点!说着,大麻子背着枪,站在一丈远的树林旁边,等我进去方便的伯父。

      左等右等,大麻子实在忍不住了,端着枪走进树林,哪里还有我伯父的影子。他正在全力舒展他特异功能的脚丫子,像老鹰扑食一样,向着茂密树林的西南方俯冲下去。

      大麻子想不明白,有饭管饱,挑挑水劈劈柴,这么千载难逢轻松悠闲的好工作,咋就这么不珍惜呢?他不敢再往前追,又不敢贸然放枪,只好大骂了几句狗崽子烂土豆坏洋葱之类的诅咒语,就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

      惊弓之鸟的伯父,这顿跑啊,真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也许是饭吃得太饱,浑身都是力气,如不用用,那真是太浪费了。

      深沟管它宽窄深浅,一跃而过;河水管它浑浊清澈,哗哗就淌。最后跑得衣裤挪位,跑得鞋袜脱臼,跑得头发汗湿,跑得满腔热血沸腾。但有一点,他的方向感始终向着白水镇。

      他从镇西南进来的,街上还是风平浪静,没什么异样。街角有个铁匠铺,一个瘦高个男人正在挥舞着大锤,面前是烧红的铁板,旁边弯腰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捏柄小锤正抑扬顿挫地点缀细敲慢打。

      铁匠铺旁边是个卖菜的摊子,摆了一排破破烂烂的柳条筐,有土豆,有包谷,有鸭黎,还有些干菜之类的东西。店主是个老年妇女,头上裹着花格子头巾,一脸的沧桑,没有丝毫笑容。

      他又想他的后娘和兄弟,他们应该都活得还好吧。你们知不知道哇,我还在几百里外面的异乡他地,到处是陌生的风景。那些迥异的山川、村寨、面容和语言。他们以为他在部队扛枪吃粮,其实他大多的时光,正在外面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种生活没有鸡毛丁点可取性,不值得任何人去效仿。要不是穷得露卵,要不是为了那点钱粮,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穿上那件狗皮膏药混迹于土兵中。他也想过上一种美好的生活,种点地打点粮,有个存身的草棚娶个如花娇娘啊!哎,不知道到何时,才能安安心心呆在家乡。

      家乡肖家村是不美,甚至还破破烂烂,到处是土坯墙,到处是稻草房,但这有什么关系。那里没有枪声,没有追兵的咋咋呼呼,再穷都没有关系呵!

      他坐在街上粗糙的石板凳上,尽力地回忆家乡所有的细腻与美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难以自拔。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高声喧哗者少,窃窃私语者多,喜笑颜开者少,沉默寡言者多,包括那些走在街上的驴子,显得很大程度上的静声状态,给人一种极其沉闷的感觉。

      他在白水镇就这样饱一餐饿一顿呆了三天两夜。睡过人家店铺的廊沿,钻过人家的驴棚,躲过北山的树林,篷头垢面衣衫褴褛,基本上是一个乞丐模样。

      活在乱世,大家人人自危,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的饥饿,他的寒冷,他的过往,他的家乡,这里的人从没有人会去去考虑,想都不会想。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是一个穿越时空隧道降临在白水镇的陌生面孔。

      他实在找不比较安稳的地方睡,只得重新钻进了那个曾经被驴尿湿了一屁股的驴棚。这里比较偏僻,比较安静,比较适合他比较浮躁的心态。

      厚厚的秸秆还在,那头小犟驴还在,那亲亲爱爱非常有生活情趣的俩夫妇还在。这里温馨的东西,说不来什么理由,它深深地吸引了他。

      这一觉睡的比较香甜,四平八稳,祥和、宁静和踏实,直到驴子差点把一泡热烘烘的粪便屙在他的秸秆枕头边,他才从梦中惊醒过来。

      走出驴棚,但见:晓月轻风柳色昏,街静人稀灯微明。鸟声啁啾北山梢,吱吱嘎嘎轱辘影。

      管他前路漫漫少知己,管他身无分文雨打萍。人生难时亦尽欢,胜过金樽喧嚣声。他忽然心血来潮,接连双手向前着地,连翻了六七个非常漂亮的跟头,绵柔舒畅赏心悦目,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说句实话,他是童心未泯老肠子发热,连连空翻就出了白水镇。

      2023/8/28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布衣:夜宿白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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