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镇上只有一爿剃头店，且离家不远。每次头发长了，我就一个人去剃头店，要是有一两个人候着，我就排在他们后面。小孩子反正也没什么大事，稍稍等一会儿就轮到了。等候的地方没有凳子，只有剃头店卸下来的三块门板叠在一起，一头搁在门槛上，另一头垫了两块砖头，靠墙放着，这样就可以并排坐3、5个人。
有一次到了剃头店，发现除了一个小孩在剃，边上坐着的还有他的父亲和另外一个大人。而在我开始等候的光景，又进来了兄弟俩。几个人挤在狭长的门板上，把本来空间就不大的剃头店塞得满满的。
等小孩剃完，两个大人也剃完，快轮到我的时候，比我后进来的兄弟俩中小的那个快速坐在了剃头椅上。我愣了，忙说，是我先来的。而那个比我小半截的小男孩居然只当没听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哥哥则在边上使劲朝他挤眼睛。剃头师傅问：你们到底谁先来的?我说，我。这时，哥哥在一旁讨好地对剃头师傅说：“我们有急事。”我有些恼怒了，大喊一声：“我已经等很久了，我也有事!”没想到，我的话音刚落，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剃头师傅被小男孩的哭声吓了一跳，破天荒骂道：“哭什么丧?烦死了!”我以为这下做哥哥的总该理亏了吧，没想到他居然对着我吼道：“你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他这一吼，做弟弟的哭得更厉害了。剃头师傅火冒三丈，把我一把推开，说：“去去去，一边等着，别惹是生非!”
明明是我被欺负了，却反倒成了惹是生非的人。我心里越想越窝囊，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一跺脚，嘴里嘟哝着“不剃了”，抬脚出了店门。
回到家，父亲发现我头没剃，问我这么长时间去了哪里。我心里那个委屈就甭提了，哭诉了前因后果。没想到父亲不但没有替我打抱不平，也没安慰我，却只是淡淡说了句，“你忍一忍，排在他们后面，也就算了。”望着父亲矮小的身形，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等我眼泪流得差不多，气也慢慢消停下来后，父亲说，我带你过去吧，头总是要剃的。我说，我再也不去剃了。父亲笑了，说：“人有时候总要吃点亏。别记在心上，就过去了。”
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父亲这句话，只觉得父亲的软弱。父亲好说歹说劝了我半天，最后快吃晚饭的时候，还是领着我去了剃头店。父亲把我带到剃头师傅面前时，还一个劲对他说小孩子不懂事，让他别见怪。剃头师傅这时候倒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连说上午他也分不清几个孩子到底谁先来的，其中一个大哭，他就恼火了，当时可能话也急了些，让我父亲别在意。父亲忙道没事没事，便放下我走了。
那天我一声不吭剃完头。剃头师傅好像跟我说了几句什么话，我都没怎么搭理。剃完，离开那张椅子之前，剃头师傅照例用毛巾掸了掸我的衣服，没忘记把粘在衣服上的小短发掸掸掉。
这以后，头发长了，我依然要去那爿剃头店剃头，因为别无选择。后来我读大学，寒暑假回来想剃个头，发现那爿剃头店早已不在。不知道因为搬走，还是剃头师傅歇业了，我只好去寻别的剃头店。好在那时候理发店已经开始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只需骑了自行车在小镇上一家一家找过去，看哪里空就可以在哪里剃。再后来，儿子出生，妻子略微学了别人家长的手艺，先是买了推剪后来换成电动剃头刀，在家里给儿子剃头，既不用等候，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记得父亲在世时，有一次躺在老式藤榻椅子上，原来的蒲扇已经换成摇头电扇。我闲了无聊，跟父亲说起剃头那件事，父亲说早记不得了。我问父亲，当时你为什么会忍气吞声，不去跟剃头师傅理论?父亲笑笑说：“人啊，该低头的时候，还是要低头的，尤其是你没法选择、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吃点亏算不了什么，反倒给了自己回旋的余地。你看这把摇头电扇，它一停不停地摇头，好像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但它可以给我们降温，我可以安心休息，你可以静心做作业，我们还计较它老是摇头干嘛?再说，它一辈子朝我们低着头呢，也没招来不满和欺负呀。以后，你生活中也会遇到这样一些人，看你不顺眼、找你茬，如果你可以选择避开，你还要去跟他纠缠什么?与其为难自己，还不如随他去，换条道走路。”
我无法反驳父亲的话。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马上站起来对父亲说：“不说了，我要去剃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