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旧同事的新婚之邀,我回原来工作的地方喝喜酒。路过仲茂叔的诊所,心里暗暗伤心。其实,仲茂叔已离开两年有余了,但心里感觉他依然尚在,依然坐在那张高凳子为大家看病、抓药、聊家常。
仲茂叔,其实是一个小老头子,年过花甲了。他的身材比较矮小,腰有点弯;小而圆的头上,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脖子上经常挂着一副老花镜,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嘴巴有点突且小,周围留着一小撮胡须;和他说话,你会感觉很轻松,和蔼的语调能帮你把焦虑化解一大半。认识仲茂叔约有十年了,在找他看病的过程中,我们处成了忘年之交。
记得第一次找仲茂叔看病,是为了大女儿的咳嗽。在那种比较落后的小乡镇,我们几乎把周围知道的医生都跑了个遍,甚至把农村的偏方和迷信都用上了,但大女儿的咳嗽还是没能根治。我们甚是发愁,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总这样反反复复,也不是办法。有次到镇上开会,闲聊中,和其他老师说起这个烦心事。没想到,他立马就给我推介了仲茂叔。他说仲茂叔虽然是一个乡村医生,可在儿科这方面的医术相当好,经验也足,而且很有孩子缘,他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是仲茂叔“照顾”着长大的。很多人都从很远的地方带着孩子慕名来看病,经过他的医治都得到很好的恢复,周围的人都很亲切地称他为“孩子王”。听完他的介绍,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关于这个仲茂叔的高大形象:身上穿着白大褂,眼睛戴着金框眼镜,脖子挂着听诊器,手上拿着病历板,脚上穿着黑皮鞋。于是我打听到仲茂叔诊所的地点,一散会,刻不容缓的,我就带着大女儿去找他了。原来这个诊所很容易找到,就在离省道的不远处,我们常常从它旁边路过。
我们是在做晚饭的时间来到诊所的,大概大家都忙着做饭了,所以诊所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就在门口把这个诊所打量了一番。这是一栋很常见的农村小三层楼房,占地面积也不大,一楼做诊所,二楼和三楼应该是私人住所。诊所非常简陋:正面就是两扇要用门栓顶住的木大门,对面摆着两个药柜,上面摆满各种的瓶瓶罐罐。在两个药柜中间的拼接处放有一张比较老旧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碾药粉的药盅,旁边有一些叠得很整齐的小白纸,想必是用来包药粉的。药柜的前面隔着一米左右,摆放着一个很长的转角玻璃陈列柜,里面摆放着一些平时常见的家庭用药。屋子墙面上贴着一些卫生宣传单和用药禁忌的提示语,中间放着两张很古老的木长椅,其中一头摆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两条天线上都粘满了灰尘。
我们在门口徘徊了一会,看见一个很瘦小的老爷子拿着垃圾桶慢悠悠地从路对面走过来,于是我们上前去打听。这个老爷子听说我们要找仲茂叔,走路的速度也快了起来,三两步就走到诊所门口。然后他微微直起腰,眼睛从戴着老花镜的上方瞟着我们:谁生病了?我们着实吃了一惊:这个是医生?这个就是我们要找的仲茂叔?怎么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只见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很热心地指引我们到诊所里坐了下来,便自个儿问起了病情。我看他这么随性,心里那种对“医生”这个职业很拘谨的潜意识也逐渐放松起来了。以前看医生,我真的是大气都不敢喘,注意力高度集中,害怕听漏了一些重要的注意事项。可在仲茂叔这里,完全没有这种心理负担;关于病情,无论你问什么,他都会认真地回答你,从不“省气”,甚至比较“多气”;你若沉默不语,他也会扯来各种的话题和你“套近乎”。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老头子:爱提问题,也爱回答问题;比较啰嗦,也有点八卦。就在这个短短的看病、抓药的过程中,我的私人信息就被他“八卦”得体无完肤。抓完药准备离开时,他也不停地跟在我们后面提醒和强调要注意的事项。我和他说了好几次再见,才能动身离开。不过大女儿吃了他开的药之后,确实好转了很多。在后续的几次调理中,我们也和仲茂叔熟络起来了。确实,那么和蔼可亲的老头子,处处为人着想的医生,还能和你闲聊家常、讨论人生的朋友,谁会拒绝呢?
有一年国庆假期后,我们晚上十点多才回到学校。当我准备抱睡着的二女儿下车时,我发现她手脚冰凉,额头滚烫,脸蛋通红通红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发烧了。在这偏远山区,一般的家庭都休息了,哪里还有诊所没关门啊,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办法,我们只好驱车去找仲茂叔。面对黑漆漆的诊所,我硬着头皮去敲门。可无论怎么敲,都没人开门。无奈,我只好跑到诊所门口的村道上,对着楼上不停地大声喊仲茂叔。不多时,周围房子的灯伴随着一些抱怨声、骂咧声都亮了起来。当然,仲茂叔的楼上也亮了灯,不多时楼下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我看到了一个瘦小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光之中。很快的,仲茂叔就对妹妹的情况进行处理,还不停地安慰我们:小孩子发烧感冒都很正常的,不要慌,不要急,正确处理就可以了。事后,他还很细心地帮我选好一些常见的家庭用药,让我们用来守“门口”。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急匆匆地地跑了过来,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有他的私人电话号码。仲茂叔说:孩子小,这里山区比较偏僻,万一夜里生病或有什么急事,不要害怕,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教你怎么处理。当时的我抱着二女儿在车上,眼泪一直在框里转,别人是怕麻烦,他却是“招”麻烦。我是上辈子做了多少的善事,才换来这样的福气呀!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和仲茂叔处也处成了无话不谈的老友。原来仲茂叔不但医术好、医德高,子女教育得也很好。他的子女都是高等院校毕业的,工作也挺不错。我经常笑他,钱是赚不完的,要学会放下,要好好享受生活。没想到他的回答让我自愧不如:做人嘛,活到老,学到老,工作到老;平时要坚持锻炼身体,平安健康,比什么都好;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做,不拖自己的后腿,不拖子女的后腿,不拖社会的后腿;无论什么时候都得让自己过得有价值。这个小老头子,真是匠心独到。此后的十来年,仲茂叔就成了我们的“家庭医生”,我们的身体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跑去找他。路过他的诊所时,我们也经常借故去他那买药啊,上厕所啊,喝水啊等等,其实就是想见见他,和他聊聊天,吐吐苦水。但每次都没能说上几句话,他那个诊所真是太热闹了,看病的,不看病的;聊家常的,不聊家常的;闲坐的,不闲坐的……总是满满堂堂的一屋子人。
2021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搞活动,二女儿因过多吃糖果,导致喉咙发炎,我们又跑去找仲茂叔。在诊所里,我就翘着二郎腿,坐在长椅上边刷视频,边和仲茂叔东扯西扯地闲聊。他呢,忙着帮二女儿检查病情、开药、抓药,也前一句后一句搭我的话。突然他话锋一转:老师,今天新闻说放开三孩了呢!你要趁年轻,响应国家政策,生多个大胖小子哦!我微微苦笑了一下:有两个女儿已经很好,很有福气了。你也知道我们的情况,没有人帮忙带小孩,生活工作都忙得一塌糊涂。没想到仲茂叔却说,认真负责任的人,日子都会过得很比较辛苦的,但也很有意义嘛!儿女双全的人生,先苦后甜,最后都会是赢家。每一次和他聊天,听他的语录,我都颇有收获的。这一次,他的话也触动了我内心的深处。仲茂叔的话,真是有魔力。从他那回来的几天之后,我意外地怀上了三胎,这是不是上天的恩赐呢?但因为疫情和疫苗的影响,胎儿的健康与否,没有医生敢肯定。同时高龄的缘故,每一次的产检,都会出现一些不达标的项目,我被那些红色的的小箭头折磨得很是焦虑。当我们再次见到仲茂叔时,把怀三胎的消息告诉了他,也把心中的苦闷吐给了他。
他好开心哪!一直笑不停口地给我描绘以后儿孙满堂的美好画面。当我再次向他强调我的焦虑心情时,他依然是笑眯眯地安慰我,只管放心,好好养胎,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而且还会是个大胖小子来的。可我依然忧心忡忡:仲茂叔,胎儿性别现在都不知道,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到来,就感谢上天了。这时的他又来了句“金句”:我们要信天意,上天是不会亏待好人的。
在整个三胎的孕期中,我熬得相当辛苦,每个周末都要去保健院检查。幸好两女儿的身体也相当配合,没惹上什么大毛病,所以我们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找仲茂叔聊天了。每次路过诊所的时候,都是匆匆忙忙的,我总想着等我生了,要好好来看看仲茂叔。终于等到生产了,不负众望,确实生了个小子,七斤四两,白白净净的,就如仲茂叔说的那样,大胖小子。算算时间,已经超过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仲茂叔了。我也经常和孩爸说,许久没见仲茂叔了,不知道他的身体如何,如果让他看到这个大胖小子,肯定会乐开花的。孩爸也只有安慰我,说等我出了月子,手上的工作少一点点,就去看他。毕竟多了一个小孩子,让原来就已经很忙碌的日子,愈加忙得地不可开交了。
出月子时,刚好妹妹也有点小感冒,我们就抱着小弟弟兴冲冲去找仲茂叔。车上我们一家五口人,都很开心,感觉连车厢内的空气都是幸福的,我还特意在超市里买了一些仲茂叔爱吃的水果。当我们来到诊所门口时,发现门是关着的,我们也没多想。因为仲茂叔说过,他家在拆以前的老旧房子建新房,诊所没开门的话,他就在那边帮忙。我下车正打算去那边找他时,走来一个村民,她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说找仲茂叔。她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说:是找他看病吗?看不了病啦!他都走了几个月了。我不假思索回了一句:“他是去子女身边养老了吗?也该享受天伦之乐了呢!”“他死了,得了急病,几个月前就离世了。”这句话,就像一枚炸弹,把我炸晕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们回到了学校,我没有下车,抱着弟弟就在车上痛哭了起来……
听当地的同事说,仲茂叔做了一辈子的医生,看了无数的病人,却没能为自己看病。他是得了急病,来得很凶猛,走得也很快,很多人都自发地为他送行。我心痛如同撕裂般,没想到上一次说再见,就是天上人间了;没想到一直惦记着的见面,竟成了自己无法弥补的遗憾;没想到本是要说我的幸福事,却变成听他的伤心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每次从那里经过,我的心都隐隐作痛,眼里泪水打转。再后来,我不在那里工作了,没有经常经过那个地方,心也好受一点点,可每次小孩子不舒服,头脑里都会浮现出仲茂叔的样子。
从此,世间再无仲茂叔。也许,天上的仲茂叔,也乐意帮人看病,喜欢聊天,爱提问题,比较啰嗦,有点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