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死了，父亲说是老死的。
其实二叔并不老，死的时候还不到七十岁。
在我的印象中，二叔一直是皱着面孔的，脸上沟壑纵横，满脸络腮胡子，一双从来不揉沙子的眼睛，一付饱经沧桑又看透世事且无可奈何的样子。
二叔的家住在三站北街，离我家不远，尥几个蹶子就到了。
小的时候，经常去二叔家玩。二叔的妈妈是我奶奶的妹妹，我们兄弟叫她姨奶。那时姨爷、姨奶都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二叔呢，二十郎当岁，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一身褪色的军装，雄赳赳气昂昂，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也许是二叔光辉的经历和特殊的装束惹起了我们的兴趣，在姨奶家众多叔叔姑姑中，我们和二叔走得最近。
二叔爱看书，尤其是古书，如三侠五义、封神演义、水浒三国之类，看完了，就滔滔不绝地给别人讲。别人无外乎左邻右居，还有我们这些沾亲带故的孩子。二叔讲得很投入，也很精彩。但是往往到了关键处，二叔就会卖一下关子，抖落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背着手走了。
为此，即便有一天看不到二叔，听不到“书接上回”，我们就抓心挠肝地难受，就觉得二叔口中的那些神啊仙啊侠啊义啊在三站的大街小巷上没有章法地四处乱窜，窜得人六神无主。
当然，这样的难受持续不了多久，二叔就又鬼使神差地出现了，背着手，踱着碎步，在我们的再三央求下，长吁一口气，书于是接了上回，那些神仙侠义也在二叔的娓娓道来中一一得以分解。
二叔还下得一手好棋，棋友只有一个——我的爷爷。棋逢对手，下得便胶着，厮杀了一小天也难见分晓。爷爷作为长辈，极爱面子，有时不免脸红脖子粗地悔棋。这时二叔的话便跟上来了，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棋不悔大丈夫”，什么“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一些金句银句洋洋得意地从二叔的口中奔涌而出，气得爷爷吹胡子瞪眼睛，却奈何二叔不得。
奇怪的是，今天叮叮当当地吵完了，第二天两个人又没事儿似的坐到了一起，针尖麦芒地开始楚河汉界的争夺了。
不久，姨奶托人给二叔说了一门亲事。姑娘姓姜，住在三站东街。姜姑娘我见过一次，中等个，又白又胖，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二叔和姜姑娘见了面，对了眼儿，一切顺顺当当的。等到姜姑娘要过门的时候，却出岔了。原来姜家人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说二叔有病，身子不中用。不久彩礼退回来了，二叔的婚事如同一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被别人三言两语吹破了。
这件事对二叔的打击很大，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从那以后，二叔的脾气陡然变了，变得暴躁、古怪。目光如刀，暗藏杀气;语言犀利，句句伤人;爱抬杠子，认准的一个理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渐渐地，二叔不再给我们讲故事了，也不和爷爷下棋了。一时间二叔没了听众，也没了棋友，成了孤家寡人。
那些年，我在三站读书——小学和初中，常见二叔一个人在街上走，一圈圈没有目的地走，很孤独，也很落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望着二叔日渐苍老的背影，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后来，姨爷去世了，二叔的兄弟姐妹也都各奔东西了。二叔和姨奶生活在一起，两个人靠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和村里的救济过活。
在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以后，回老家见过几次二叔。二叔愈来愈老了，面容憔悴，两眼无神，身子就像被风儿淘空了一样，虾一样佝偻着。
一次，我去看望二叔。走的时候，二叔出来送我，我往二叔的口袋里塞了二百块钱，让他买些米面。没想到二叔急了，说什么也不要。撕扯了几个来回，我也急了，索性把钱扔在地上，说你不要，我也不要，扭头跑了。
最后一次见到二叔，是2018年的冬天，我和二弟回老家过春节，两个人提了一些东西去看二叔。
二叔家的老房子早已卖给了别人，后来几个兄弟姐妹齐了一些钱，给二叔和姨奶在三站的北边购置了两间土房。
打开房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年近九旬的姨奶正蹲在灶前烧火做饭。蒸腾热气中，姨奶很快就认出了我们兄弟，喊了两声二叔的名字，看谁来了。
我和二弟快步走进屋内，只见二叔身披一件棉衣，蜷在炕头。几年不见，二叔老得有些脱相了，牙齿几乎掉光，头发凌乱，腮帮塌陷……来之前我们就听父亲说，二叔病了，病得很重，下不了炕，也认不得人了。
二叔挣扎着爬了起来，半倚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叫出了我和二弟的名字。那一刻，我的鼻子酸酸的，我知道二叔的时日不多了。
去年冬天，向父亲打听二叔的消息。父亲说，二叔死了，老死的，因为正值疫情，许多亲戚朋友都没能为二叔送最后一程。
二叔被埋在了西甸子。
那是三站西侧一片广阔的盐碱地，春夏时节，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野花顽强生长着，像极了二叔桀骜不驯的性格和潦草的一生……(责任编辑：胡彦江)
编辑点评：李广生的散文以描写家乡、亲友及“三农”见长。他擅长以娴熟细腻的笔触，信手拈来，勾画了了，准确刻画出人物的性格，反映时代变迁给人生、人性的影响、改变。本文娓娓道来，一气呵成，毫无雕凿做作之痕迹;语言精练质朴，很接地气，值得细细品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