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小学那会儿，校长是海荣老师。海校长在学校最年轻，也最英俊。其他老师都穿得破破烂烂的，都戴着软沿布帽或草帽，因为都剃着光头，夏天裤腿卷起来，有时还是光脚丫，和农民没有区别。而海校长穿着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面口袋里别支钢笔，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干部的派头，唯一不足的是脸上有很多雀斑，所以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麻有”。
海校长教我们副课，不像上语文、数学的老师那么严厉，课余时间他带领我们打篮球，做游戏，教我们打腰鼓，排练大合唱，平易近人，我们都很喜欢他。他很善于鼓励学生，夸学生最常用的句子是“这个娃娃是块读书的料。”“你将来会很有出息的。”那时学区经常进行统考，学区的公办学校一般稳拿第一，看不起我们这些民办小学。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到了我们这一级，竟然考了个学区第一，这破天荒的事，让别的学校很不服气。学区也有点不放心，就对我们这个年级进行追踪统考，我们也很争气，没有出现“意外”。每考一次，成绩一公布，张校长就兴奋地来到我们班，“你们这个班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班，娃娃个个都是读书的料。”四年级中期统考，数学题很难，考试结束后，代课老师感觉这次“卫星”放不成了，海校长听了反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好几天。可考试成绩一出来，老师们都欢呼起来了，海校长直接奔出办公室，“叮叮叮叮叮叮叮”，击起了紧急集合的钟声，那时学校上课敲钟，钟是半截钢轨，挂在教师办公室前面的树枝上。上课的钟声是“叮叮、叮叮，叮叮”，下课的钟声是“叮、叮、叮、叮”，放学的钟声是“叮叮，叮，叮叮，叮”，集合的钟声是“叮叮叮，叮叮叮”，紧急集合则是“叮叮叮叮叮叮叮”。上课的老师和学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急匆匆地冲出教室，迅速汇聚到教室前的空地上，按班排好了队。海校长满脸春光，没有整队，直接兴奋地讲：“都不相信咱们学校，还追踪，看，还不是我们第一！邢老师、安老师就是强，小山民办小学就是强！四年级的娃娃就是读书的料！”说着，到我身边将我抱起。那时我个子小，不到1米3，不够70斤，很不起眼。他将放到教室窗台上，摸拍着我的头说：“你，人小志气大，全学区三百多人，数学只有一个及格的，还考了80分，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海校长大户人家出身，祖辈在唐家堡店子庄，因在小山有田产，解放前他们中的一支就搬到我村，老人们称他们家为“”店子庄”。海老师父亲是我们村少有的读书人，很开明，在村里很受村民拥戴。刚解放他就在村里当干部，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是工农兵大学生，在新疆工作；二儿子恢复高考考入西北师范大学，留校任教；老三就是海校长，文革时刚上高中，返乡后就当了社请老师；老四初中毕业，是村里的兽医。海校长在我们村属于美富帅，正月里唱大戏，他演的要么是正面高大上的形象，要么是美男子。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十五贯》中的况钟，《火焰驹》中的李彦荣，不要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看他的表演，我们娃娃都很崇拜他。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到人们热辣辣的目光。
海校长工作认真负责，紧密联系村社干部，没用国家一分钱，动员社员出工出力捐钱捐物，三年时间完成了村小的建设任务。虽然校舍都是土木结构，抬头可见日光，天上下大雨，室内下小雨，但在当时，也是乡下最漂亮的民办小学了。在他们那一代民办教师的努力下，村小的教学质量名列前茅，小山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状元村。
1984年秋，我上初中了，上下学要路过小山学校。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们学校领导让我带话给村里学校，让海校长、郭老师、邢老师第二天到县医院去体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海校长，海校长很高兴，说：“考上了，我们三个要转正了。全县40人，全乡5人，我们小山湾这个尕地方就占了3个，真不错。要是老张、老安能参考，说不定5个转正名额都是咱们尕山湾的。尕山湾是个聚宝盆，是出人才的好地方啊。”海校长激动不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事与愿违，最后结果是，其他两转正了，就海校长落选了。因为这件事，海校长消沉了好长时间，校长也辞去不干了，到村里当了文书，文书没干两年，不知什么原因，到乡政府当上了秘书。那是1987年，我记忆犹新，当时正热播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我们农家还没有电视，就去173部队蹭着看，后来不知为什么，部队不让地方上的人进去了。可电视剧情节吸引人，一集不看，睡不着觉。于是，群我们一群孩子晚上就跑十多里路到乡政府去看。海校长很热情，将电视搬到院子里，摆上凳子，专为我们服务，看完同我们一起回家，海校长更受到我们的喜爱和尊重。
可后来海校长变了，1990秋季，我师范毕业，家里没门路，就硬着头皮去拜访海校长，说想进乡政府。可他却说：去“现在乡政府分来的都是大学生，你考的那个小中专，咱们乡的初中、中心小学都进不去，还想进政府！”吃了个冷冰冰的闭门羹，就再没敢开口。过了几年，海校长竟然成了我们团结镇的党委书记，团结镇在全县属于大镇，有人说他能力强，有人说他有门道，也有人说他会拍马，我想，可能几方面的原因都有吧。从那时起，他举家进城，和我们这些泥腿子就联系很少了。
过了三四年，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海校长的，说他调到张湾乡了，还是党委书记。可张湾乡是全区最小的乡镇啊，他怎么不升反降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他问我，乡上缺个秘书，问我干不干？干的话先借调过来，再慢慢办手续。当时乡干部的工作主要是“刮宫引产，催粮要款，梯田连片”，我的性格不适合，就拒绝了。后来我的同学祁东去了，现在是邻县的县委书记。
又是好长时间的音讯全无。我是晚婚晚育，可孩子快生了，才发现准生证没办，到乡计生站去咨询，一顿批评，并说这不行，那不行，反正就是准生证不能办。娃娃要生了，没准生证，怎么办，老婆急得不行，我心里吃了秤砣，不管了，生下再说。可经不起老婆的啰嗦，再三打听，才知道我们双职工计划生育的事不归乡上管，由城关镇统一管理。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城关镇，到计生站，没人，询问传达室，说今天干部都下乡去了，有事明天来。正要离开，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海校长，原来海校长这时调到城关镇当人大主席了。他叫我到办公室，问我到这儿来的原因。我说了要办的事，他皱了一下眉头，说按正常渠道这事办不成，但你晚婚晚育，情理上应该办。他考虑了一下，又说正好今天计生站的人不在，咱们偷着办一个。说完带我到计生站办公室门前，门是锁着的，一看，气窗开着，让我扶他从气窗中钻了进去，从里面打开门，放我进去，从文件柜中取出准生证，填上信息，又盖上印，叮嘱我说办好了，不许对外人说。看到海校长慈祥的笑脸，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从前。
几年后，海校长退休了，闲不住，又返乡务了个小菜园，热衷搞村里的公益事业。他利用自己的人脉，硬化了村道，水泥路到了家家门口；建成了乡村舞台，农闲时节开展自助式的文艺活动，活跃了村民文化，有效地制止了赌博等陋习；联系乡司法所，组织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进行法律、政策宣传，调节邻里纠纷、家务矛盾，我村近十年没发生过违法违纪案件，成为附近闻名的和谐村；他还联系区农技局技术人员指导农民科学种植，尝试种植蔬菜，我村成了山区第一个大规模种植阿娜尔的师范村；他联系区畜牧局指导养殖，办合作社；他走街进巷，访问了大量的老人，写成了大约三十万字的《小山村志》。海校长带着初稿，让我修改，当时我家有点变故，再加上工作忙，没有答应。一年后，他带给我一本印好的书，看着里面详实资料和小山村变迁的故事，我真佩服海校长锲而不舍的精神。但看到那么多的错别字、语句不通、前后矛盾的地方等问题时，我感到自责和后悔，后悔没帮海校长的忙。
前年，突然收到老同学的电话，他在团结学区当校长，说我们小山小学学生少，要撤并了，最后的几个娃娃也被动员要转到镇中心学校了。但海校长组织了几个乡绅到学区，说学校不能撤，他们动员不通，让人帮着给解释一下。当时我也怪海校长多事，自己的娃娃都在城里读书，村民们也有权利让自己的娃娃到优质学校去读书，管那闲事干啥？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收场的。前些天，我回老家路过学校，看见原先的校门上的校名不见了，换成了“小山宽粉厂”的牌子，校园面貌全非，路边的水渠散发着阵阵恶臭。以前的村小，熙熙攘攘的学生呈现出一片热闹和生机，承载着多少村民的希望，现在在乡村振兴的大环境中，在斑驳岁月的旅程中退场，不能为乡村振兴书写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不是一种遗憾？如果乡村振兴起来了，务工人员回流了，我们的村小还能不能建起来？
不知道海校长现在在忙什么？我钦佩海校长的远见卓识，真希望他有回天之力。该去看看海校长了。
海校长教我们副课，不像上语文、数学的老师那么严厉，课余时间他带领我们打篮球，做游戏，教我们打腰鼓，排练大合唱，平易近人，我们都很喜欢他。他很善于鼓励学生，夸学生最常用的句子是“这个娃娃是块读书的料。”“你将来会很有出息的。”那时学区经常进行统考，学区的公办学校一般稳拿第一，看不起我们这些民办小学。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到了我们这一级，竟然考了个学区第一，这破天荒的事，让别的学校很不服气。学区也有点不放心，就对我们这个年级进行追踪统考，我们也很争气，没有出现“意外”。每考一次，成绩一公布，张校长就兴奋地来到我们班，“你们这个班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班，娃娃个个都是读书的料。”四年级中期统考，数学题很难，考试结束后，代课老师感觉这次“卫星”放不成了，海校长听了反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好几天。可考试成绩一出来，老师们都欢呼起来了，海校长直接奔出办公室，“叮叮叮叮叮叮叮”，击起了紧急集合的钟声，那时学校上课敲钟，钟是半截钢轨，挂在教师办公室前面的树枝上。上课的钟声是“叮叮、叮叮，叮叮”，下课的钟声是“叮、叮、叮、叮”，放学的钟声是“叮叮，叮，叮叮，叮”，集合的钟声是“叮叮叮，叮叮叮”，紧急集合则是“叮叮叮叮叮叮叮”。上课的老师和学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急匆匆地冲出教室，迅速汇聚到教室前的空地上，按班排好了队。海校长满脸春光，没有整队，直接兴奋地讲：“都不相信咱们学校，还追踪，看，还不是我们第一！邢老师、安老师就是强，小山民办小学就是强！四年级的娃娃就是读书的料！”说着，到我身边将我抱起。那时我个子小，不到1米3，不够70斤，很不起眼。他将放到教室窗台上，摸拍着我的头说：“你，人小志气大，全学区三百多人，数学只有一个及格的，还考了80分，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海校长大户人家出身，祖辈在唐家堡店子庄，因在小山有田产，解放前他们中的一支就搬到我村，老人们称他们家为“”店子庄”。海老师父亲是我们村少有的读书人，很开明，在村里很受村民拥戴。刚解放他就在村里当干部，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是工农兵大学生，在新疆工作；二儿子恢复高考考入西北师范大学，留校任教；老三就是海校长，文革时刚上高中，返乡后就当了社请老师；老四初中毕业，是村里的兽医。海校长在我们村属于美富帅，正月里唱大戏，他演的要么是正面高大上的形象，要么是美男子。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十五贯》中的况钟，《火焰驹》中的李彦荣，不要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看他的表演，我们娃娃都很崇拜他。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到人们热辣辣的目光。
海校长工作认真负责，紧密联系村社干部，没用国家一分钱，动员社员出工出力捐钱捐物，三年时间完成了村小的建设任务。虽然校舍都是土木结构，抬头可见日光，天上下大雨，室内下小雨，但在当时，也是乡下最漂亮的民办小学了。在他们那一代民办教师的努力下，村小的教学质量名列前茅，小山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状元村。
1984年秋，我上初中了，上下学要路过小山学校。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们学校领导让我带话给村里学校，让海校长、郭老师、邢老师第二天到县医院去体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海校长，海校长很高兴，说：“考上了，我们三个要转正了。全县40人，全乡5人，我们小山湾这个尕地方就占了3个，真不错。要是老张、老安能参考，说不定5个转正名额都是咱们尕山湾的。尕山湾是个聚宝盆，是出人才的好地方啊。”海校长激动不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事与愿违，最后结果是，其他两转正了，就海校长落选了。因为这件事，海校长消沉了好长时间，校长也辞去不干了，到村里当了文书，文书没干两年，不知什么原因，到乡政府当上了秘书。那是1987年，我记忆犹新，当时正热播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我们农家还没有电视，就去173部队蹭着看，后来不知为什么，部队不让地方上的人进去了。可电视剧情节吸引人，一集不看，睡不着觉。于是，群我们一群孩子晚上就跑十多里路到乡政府去看。海校长很热情，将电视搬到院子里，摆上凳子，专为我们服务，看完同我们一起回家，海校长更受到我们的喜爱和尊重。
可后来海校长变了，1990秋季，我师范毕业，家里没门路，就硬着头皮去拜访海校长，说想进乡政府。可他却说：去“现在乡政府分来的都是大学生，你考的那个小中专，咱们乡的初中、中心小学都进不去，还想进政府！”吃了个冷冰冰的闭门羹，就再没敢开口。过了几年，海校长竟然成了我们团结镇的党委书记，团结镇在全县属于大镇，有人说他能力强，有人说他有门道，也有人说他会拍马，我想，可能几方面的原因都有吧。从那时起，他举家进城，和我们这些泥腿子就联系很少了。
过了三四年，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海校长的，说他调到张湾乡了，还是党委书记。可张湾乡是全区最小的乡镇啊，他怎么不升反降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他问我，乡上缺个秘书，问我干不干？干的话先借调过来，再慢慢办手续。当时乡干部的工作主要是“刮宫引产，催粮要款，梯田连片”，我的性格不适合，就拒绝了。后来我的同学祁东去了，现在是邻县的县委书记。
又是好长时间的音讯全无。我是晚婚晚育，可孩子快生了，才发现准生证没办，到乡计生站去咨询，一顿批评，并说这不行，那不行，反正就是准生证不能办。娃娃要生了，没准生证，怎么办，老婆急得不行，我心里吃了秤砣，不管了，生下再说。可经不起老婆的啰嗦，再三打听，才知道我们双职工计划生育的事不归乡上管，由城关镇统一管理。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城关镇，到计生站，没人，询问传达室，说今天干部都下乡去了，有事明天来。正要离开，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海校长，原来海校长这时调到城关镇当人大主席了。他叫我到办公室，问我到这儿来的原因。我说了要办的事，他皱了一下眉头，说按正常渠道这事办不成，但你晚婚晚育，情理上应该办。他考虑了一下，又说正好今天计生站的人不在，咱们偷着办一个。说完带我到计生站办公室门前，门是锁着的，一看，气窗开着，让我扶他从气窗中钻了进去，从里面打开门，放我进去，从文件柜中取出准生证，填上信息，又盖上印，叮嘱我说办好了，不许对外人说。看到海校长慈祥的笑脸，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从前。
几年后，海校长退休了，闲不住，又返乡务了个小菜园，热衷搞村里的公益事业。他利用自己的人脉，硬化了村道，水泥路到了家家门口；建成了乡村舞台，农闲时节开展自助式的文艺活动，活跃了村民文化，有效地制止了赌博等陋习；联系乡司法所，组织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进行法律、政策宣传，调节邻里纠纷、家务矛盾，我村近十年没发生过违法违纪案件，成为附近闻名的和谐村；他还联系区农技局技术人员指导农民科学种植，尝试种植蔬菜，我村成了山区第一个大规模种植阿娜尔的师范村；他联系区畜牧局指导养殖，办合作社；他走街进巷，访问了大量的老人，写成了大约三十万字的《小山村志》。海校长带着初稿，让我修改，当时我家有点变故，再加上工作忙，没有答应。一年后，他带给我一本印好的书，看着里面详实资料和小山村变迁的故事，我真佩服海校长锲而不舍的精神。但看到那么多的错别字、语句不通、前后矛盾的地方等问题时，我感到自责和后悔，后悔没帮海校长的忙。
前年，突然收到老同学的电话，他在团结学区当校长，说我们小山小学学生少，要撤并了，最后的几个娃娃也被动员要转到镇中心学校了。但海校长组织了几个乡绅到学区，说学校不能撤，他们动员不通，让人帮着给解释一下。当时我也怪海校长多事，自己的娃娃都在城里读书，村民们也有权利让自己的娃娃到优质学校去读书，管那闲事干啥？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收场的。前些天，我回老家路过学校，看见原先的校门上的校名不见了，换成了“小山宽粉厂”的牌子，校园面貌全非，路边的水渠散发着阵阵恶臭。以前的村小，熙熙攘攘的学生呈现出一片热闹和生机，承载着多少村民的希望，现在在乡村振兴的大环境中，在斑驳岁月的旅程中退场，不能为乡村振兴书写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不是一种遗憾？如果乡村振兴起来了，务工人员回流了，我们的村小还能不能建起来？
不知道海校长现在在忙什么？我钦佩海校长的远见卓识，真希望他有回天之力。该去看看海校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