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花家又添了两女娃。花梨木,也渐渐长大。小小年纪,壮实机灵,生产队同龄人,与之相比,身材要矮瘦。他不仅个头大,力气大,且号召力强,在队里称得上孩子王。又因手脚麻利,爬树利索,不知谁给取了个绰号“豹子”。大伙也都喜欢叫他豹子,他也乐意这个绰号,应得蛮爽快。他到哪,屁股后总有几个“跟屁虫”,屁颠屁颠的。
上学了,豹子是班上最讲义气的“哥们”,不欺负同学,同学也都喜欢和他玩。
光阴荏苒,“批林批孔”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一次迟到,站在办公室的“豹子”,见两位女教师窃窃私语,“……想不到啊,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副主席,竟然驾机摔死在蒙古云云……”老师的话,梨木似懂非懂,眼珠转动着,瞅着地。地上黑泥常年受岁月的打磨,光溜溜似抛过光,但林副主席四字,他听得真真切切,课本里读过,他是毛主席最忠诚的接班人……豹子就有些郁闷,心里明白着,林副主席这次真的死了。
一天放晚学,学校布置同学们第二天下午画漫画。题材是画林彪,顺捎带上孔子。放学时,班主任黄老师说:“明天都得带毛笔墨汁来学校。”自读书以来,遇上这样的大事,对梨木来说,也算得上是件稀罕事。以前只在粮库宣传墙上,见到有些人模动物样的漫画。明天自己也要亲自绘画,甭提有多高兴,明天肯定又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旦日午后,老师说,林彪瘦,脸长些,要画成“猪腰子状”。梨木凭着自己对“猪腰子”的理解,首先画了个大大的猪腰子,头部成型,脸有些坳,瘪着嘴,还学着办公室板壁上那些“坏人”模样,涂鸦了许多麻子。眼珠,就两个圆圈,几乎涂黑一半,黑白分明。他鼻子很高,有两个小孔,眉很浓,面相很奸邪。汉光(同学,姓胡)见了,哈哈大笑,说:“这画,比办公室的那些‘坏人’还难看。”梨木不服,环顾四周,大家画的,也没比自己的好到哪里去。不过,女同学画的秀气些,温柔些,哪还有男人味,“恶人味”。他又跑到汉光桌椅旁,瞅瞅他的,他笑了,说:“我还以为你画得比我好,瞅瞅,脸也画成了‘猪头’,还笑别人。”同学闻声,也过来凑热闹,跟着哈哈大笑。老师见人围观,也走过来瞅瞅,抿嘴一笑,就回了讲台。
老师又说,孔子的脸,是国字脸,肥头大耳的。汉光画得很方正,梨木说,没办公室的“瞿秋白”好看。汉光有些不服,说:“你画的林彪,也没有办公室的瞿秋白好看。”大家一时议论纷纷。老师总结时说:“大家都画得很好了,请放在桌椅上晾干,等下我来把你们的画,用米汤水贴在教室外窗户格上。”
小小年纪,个个都成了小画家。那时,低年级的画漫画,高年级的写大字报,人人都是画画高手,书法精英。也许梨木的父亲,是苗寨府里的秘书,平日里,教他写写字,绘绘画,把个“孔老二”“林彪”啊,画的让人捧腹大笑。他脑子灵光,想象奇特,同龄人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瞧那“孔老二”,歪嘴歪眼,满脸麻子。落款,“克己复礼”,那几个字,多漂亮啊。问梨木啥意思,他摇摇头,也不知啥意思,也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下课,同学们在屋檐下,指着刚贴在大方格窗子上的林彪孔子的画像,一幅幅欣赏,啧啧称赞!放学时,因窗户贴了画像,教室里稍稍有些暗黄(黄纸),似乎暖和了些,又仿佛要下雨似的,乌云密布,阴沉沉的。这样的环境,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也不知是强劲的西风来了,还是呼啦啦的东风来了,撞破了窗格子上贴着的画,教室才渐渐明亮。
刚贴好漫画那天,放学了 ,有的同学还迟迟不离校,在各班的教室外赏析画作大字报。有的叽叽咕咕,窃窃私语;有的指指点点,高声喧哗;有的哈哈大笑,掩口葫芦;有的拉着同学手,穿行于同学间,眼睛瞟着画卷……
春去秋来,梨木渐渐长高了,突然听到了一个足以让山河悲戚,苍天落泪,大地震动的霹雳噩耗。梨木已是小学高年级学生了,知道,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离开了咱们。梨木,见老师眼红红的,汪汪大哭,啜泣不已。汉光,眼里也饱含泪水。回到家,梨木见母亲也提不起神,很悲伤的样子,拉着梨木的手说:“娃,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去世了!”梨木眼眶也红红的,看着母亲说:“妈妈,我们老师都哭了,同学也哭了,我也哭了。”
随着年龄增大了些,一次版画,梨木印象深刻,把江青画成了“美女蛇”。她那脸蛋,甭提有多漂亮,被他画的“妖艳迷人”,可惜,嘴里吐的是信舌,拖着个长长的蛇身。连老师都啧啧称赞他说:“‘好家伙’,这画更能显示出人物丑陋肮脏的灵魂。”不过,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的漫画,也好不到哪去。这次梨木的画,都贴在教室外板壁窗花格子上最显眼的位置。同学对他的画,常指指点点,赞赏佩服,他却引以自豪。
刚开始,大家看漫画,图的是个新鲜,笑的前仰后合。花梨木瞅同学的,也常常捧腹大笑,指指点点,与大家分享着那份稚嫩的快乐。小小年纪,握钢笔没几年,能画成这样,已很不错了。
每一次贴上同学的漫画,整个教室,由晴转阴,灰蒙蒙的,不透风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奇丑无比的黑白漫画,涂鸦似的丑陋画像,渐渐地被风化。日子已久,黄纸破洞百出。西风撕裂开的小纸片,在翻飞中,发出撕裂的响声。声响听习惯了,之隆冬,音符常发出咀咀的长啸。这时老师才每每意识到,窗户,需从新贴上新白纸了。而每次贴新纸前,学校都要搞次大扫除。同学在撕那些漫画碎片时,还真困难。有些粘的紧的,还须用水浇,小刀刮,方能剔除掉。新白纸糊窗糊上,教室里如黎明见了阳光,敞亮了。关于那些漫画,渐渐地大家把它遗忘了。就是脑海里还残存些记忆,他们也不知,那些人当时到底犯了什么事。只听老师说,是“坏人”。梨木写作文,偶尔也引用到作文里,点题时,总不会忘记,在结尾处写上“对‘牛鬼蛇神’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梨木同学中,汉光与他最要好。因姓胡,与《闪闪的红星》里的胡汉三同两字,于是大家平常就戏谑地叫他“胡汉三”。花梨木与他常一起玩。一日,汉光外套袖子,一块补疤松动,张着大嘴。疯跑时,一张一翕的,很招摇。同学们都笑他,“胡汉三”要吃人了,搞得汉光很尴尬,腼腆的羞红了脸。当时,公溪河苗寨,很流行的一句俗语是“笑烂不笑补”。同学私下窃窃私语,咋就不叫他母亲补补呢?汉光闻言,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母亲最近病了,还挺严重的,手拿起针线就抖。梨木听说了,安慰道:“咱两换换!”那天下午,那张嘴的大补疤,在梨木身上,一翕一张的,还很灵动。大家也没说什么。偶尔有人打趣道,“豹子张嘴了,要吃人了”,引得梨木一顿追,那补疤张合的频率就更频繁了。
放学后,梨木竟然真的穿回了家。旦日,那扇补疤闭嘴了。早读课期间,汉光他俩衣服又换了回去。
一日,汉光的母亲去世,同学知道了,从此再也不笑他了。有时他的黄帆布解放鞋,娘脚趾顶破了洞,大家也不嘲笑了,投去的多是同情的目光。他也常迟到,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
一次,梨木把头伸进办公室,瞅瞅那可怜兮兮的汉光,朝他做了个鬼脸,叫汉光苦笑不得。趁老师不在,梨木就溜了进去,与汉光一起看办公室的漫画。漫画上,有肥脸麻子的彭德怀,瘦葵花子脸的刘少奇,还有奇丑无比的高岗,李立三等。梨木的手,不知不觉就摸上了那些长满麻子的脸,似乎在数着,谁的麻子多,谁难看些。但他俩不知道,这些人都曾干过什么,为什么要画的如此丑陋?老师来了,“梨木,你在干什么?”豹子先是一惊,把摸着麻子的手,瞬间弹回,灰溜溜的从老师的空隙间溜走。
汉光,则把目光,从麻子脸上,移向梨木,然后投向老师。汉光看着离去的梨木,见老师也没说什么,内心平静了些。“汉光,今天怎么又迟到了?”老师心里也知道,他是个苦孩子,没了母亲,也怪可怜的,先叫他坐下说。此时,汉光未语泪先流,把目光投向简陋的办公桌。那嘀嗒嘀嗒的闹钟很可爱,圆脸,两耳如盖,似绾着的两个鬏鬏,很像可爱的小萌娃。在公溪河,这是汉光唯一见到能报时的钟。汉光有时想,要是家里能有这么个稀罕玩意儿就好了。当然,他这是白日做梦,这也是学校唯一值钱的东西。连那时生产队都没有,社员也只能凭着日出日落出工。老师见汉光走神,泪珠挂脸上,有些黄晕,也有些涩涩,如山林黄叶般,也就提醒几句,让他回了教室。
出的办公室,梨木,突然窜出,汉光笑了。他那黄而带涩的脸,绽开了笑容,也不灿烂,傍着梨木并行。
放学的钟声响了,黄老师进了教室,同学才慢慢地安静下来。梨木和其他同学一样,已收拾好书包。老师见大家都静了下来,就开始总结这天的学习情况。迟到,或上课讲小话的,自然是一番点名批评。当老师说,明天全校搞劳动,砍柴,班上顿时开了锅,突然活跃起来。老师示意大家安静,说:“学校还是按上课时间,以班为单位,集体上山。基本任务,每人50斤。”大家对此并没异议,个个反而很兴奋。老师宣布放学了,提着书包的向金良,第一个冲出教室,在操坪里疯跑。
金良平日里不爱读书,很好动。别看他个小,砍柴,打猪草都是把好手。下午,听到老师放出消息,明天要砍柴,他兴奋了一下午。汉光背着书包,与梨木也快速地离开教室。在教室外,他们与其他同学一样,拿出纸壳四角板,在使劲扇打。
纸壳板,是他们用废书废作业本做的。汉光输了几个,见太阳欲落山了,他知道,得马上回家。他把手头余下的纸板,放进了外表脏兮兮的书包,与梨木分手了。操场上,还有些学校附近的同学。女生程荣,是班里最爱干净的女同学,机关单位的,同学眼中的白雪公主,还在和其他女生跳皮筋(游戏)。稍微远道的,都已离开了学校。老师,也陆续离去,整个公溪河苗寨小学,突然静了下来。黄老师也走出了办公室,见班上的程荣,与其他班的同学还在跳皮筋,就催促她们赶快回家。
苗寨小学旁,那两颗硕大的劲松,此时热闹起来。树尖那些带白斑翅膀的斑雀,叫得可欢了。见同学离去,那个乐了,从雀儿的飞翔频率可知。它们也该享受一下此刻的清静。有的绕着劲松飞,瞅瞅同学都走了吗?发现,李梅校长还在,她是学校唯一的住校户。
旦日,东山的红日,爬过苗寨峡谷的高山,探出头来,格外鲜红,一改往日泼辣刺眼的风格,显得很温柔。梨木也像往常一样,睡眼惺忪爬起床。香香,早已不是当年的新媳妇了。梨木的妹妹还在懒床,母亲没叫醒她们,也像往常一样,和社员出工去了。豹子的桂花妹,虽读书了,但还握着铅笔,老师没给她班上分配劳动任务,放假休息一天。她的老师,也要参加活动。最小的妹妹,还只有两三岁,和奶奶一起睡,此时睡得正香。
梨木跑到厨房,向奶奶催饭,说:“奶奶,饭熟了吗?”
“今早,咋催起饭来。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不上课吗?”
“奶奶,是不上课,但今天学校要组织砍柴活动!”
“嗨呀,你瞧瞧,奶奶这记性,给狗吃了,咋把砍柴的事给忘了?不过你放心,马上就炒菜。你去鼎罐里舀些热水,先洗脸,然后帮奶奶烧火。把饭鼎罐(在火炉塘,火只能烤其一面)慢慢旋转,不要把饭烤糊了。”奶奶故作惊讶,逗梨木说。
梨木按奶奶吩咐,自去火炉塘,在乌漆嘛黑的鼎罐里,用竹勺舀水。洗漱完,坐在火炉塘帮奶奶烧火。奶奶炒菜,很娴熟,锅铲声,和着柴火嚯嚯声响,野径上的行人老远就知这家在炒菜了。一个白菜炒好了。“淡干咸鱼”,还冒着青烟在锅里翻炒。奶奶知道,今天梨木要砍柴,特意炒个荤,多吃点有劲。梨木坐炉旁,闻着淡干咸鱼味,口水直咽。火炉塘的饭锅,被奶奶放橱柜下,水鼎罐被请上了三脚架。两个菜,就放在鼎罐盖上。
梨木吃饭,奶奶去房间看妹妹去了。
饭罢,奶奶把水鼎罐盖上的菜,用碟子罩住。梨木拿起他的柴刀,插入背上的刀鞘,说声,“奶奶,我去学校了”。
东山朝雾弥漫,林间雾气,还缕缕袅袅向空中飘。梨木早已与同伴,背着柴刀,朝学校走。一路没了蛐蛐声,偶尔闻垄里犬吠;青石板路,显得洁净如洗。梨木的心,随著日光照射,心里格外敞亮。一路上,一直是连蹦带跳的。刀与鞘之间的碰撞,也发出欢快和谐的声响。草蓬里,树叶间,鸟雀也开心,叽叽喳喳闹开了。不时,从这树飞到那树上。如不仔细瞅,哪是鸟雀,哪是黄叶,还真难分辨。
清晨的学校,冷冷清清,铺了一层暖阳。黄老师与李校长早已站在操坪里,他们在谈话。他俩的穿着,与往常有些不同,肩头,袖臂,衣襟都有补疤,可不算太多。腰间系一刀鞘,插着把柴刀,看上去,精神抖擞。四围皆高山,黄叶斑斑,雾已遮不了疏朗的树木。申英老师,向明老师……也稀疏相继亮相。
学校渐渐有了生气,比往常还热闹。大家腰间都背着柴刀。尽管拿铅笔的,在家休息,但拿钢笔的,在操场上,稀稀拉拉,人还是显得蛮多的。教室门都敞着,学生进进出出,似赶集市一般。老师背着刀,在办公室出出进进,与往常的斯文状完全不一样。梨木与玩伴分开了,很快就与同学走在了一起。他们都很兴奋,太阳也很热情,把个校园照得敞亮。李校长,瞅着蓝天白云,锃亮的操场,会心地笑了,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黄老师,接下话茬,笑着说:“校长,今天这日子,是您亲自挑的,还真是挑对了!”
梨木见老师回了办公室,同学还在操场,三五成群,唧唧喳喳,偶尔几个追追打打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老师陆续走出办公室,黄老师吹响了哨子,然后大声说:“集合了,集合了。”
三四五年纪的班主任,站在各班区域整队。每班四列纵队,分男女排好。其他任课老师,也都站同学背面,听校长训示。校长无外乎也就是说些安全注意事项,交代把砍回的柴扛到学校旁供销社食堂堆柴的地方。说那里有老师,与供销社食堂管理人员一起过磅。她还特别强调了不要单独行动,与老师一起,再次确定了各年级的斤两,分别是三十、四十、五十斤。
梨木跟了黄老师,也有的与其他任课老师在一起,也不知校长与谁去了。梨木入了山林,麻利着,也不怕荆棘刺蓬,专挑那些粗而直的杂木砍。山林里,日光斑驳,砍柴声,人沸声,掩盖了鸟鸣声。偶尔听清楚了,那是鸟儿在抗议,它们在山林毫无章法地飞。也许它们是怕这些顽童弄坏了它们的巢。果不其然,汉光在叫梨木,说他发现了一鸟窝。梨木闻声而去,陈荣和梁军同学,也凑了过去。正当汉光要用柴去戳,梨木马上喊道:“慢点,等我来。”汉光放下了柴刀,让梨木来取。巢是在一蔸杂木树上,枝叶很繁茂,与那些黄叶形成鲜明的对比。梨木慢慢地爬那树,抓住那有巢的枝,往地上扳,谁成想,那树也太不硬朗,连人带枝倒地。好在树不高,枝结已裂,巢也覆地……
梨木倒地的瞬间,陈荣和梁军惊呆了,见他没事,转而为笑。汉光瞅了瞅鸟蛋,已裂缝了,有些遗憾!梨木瞅瞅那裂缝的蛋,索性掰开,生吃了。六只眼瞅着梨木,眉头皱起。汉光笑着叫好,陈荣和梁军见状,感到阵阵恶心,做出鄙夷的神色。梨木的手,粘了树浆,有些黑点,却又用带着木香的手,擦了擦嘴唇,砸了砸舌,笑着瞅了眼汉光,又笑着看看陈荣和梁军那猥琐样说:“好吃,真好吃!你们如发现还有鸟蛋,告诉我,我还想吃。”陈荣和梁军,做出恶心状,说“我才不呢”,在树林间窜回了原地。汉光,也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这片山林,是黄老师带队的,静听,能听清同学的窸窣声,也能听到附近同学的砍柴声,说话声。
正午,同学在斑驳的日影下,窸窸窣窣,把柴滚堆。他们选平坦的地方捆柴。汉光和梨木一起,砍了不少。梨木见汉光多些,从中也拿了些说:“怕你担不出去,我给你分担分担。”汉光只是笑笑,说:“拿吧,这里的柴,足够我俩完成任务的。”
汉光麻利着,很快柴就捆好了。见梨木还在捆,就过来帮忙。梨木见状,说:“别管我,你去找两根扦担(挑柴的棒子)。”汉光去了,在大杉树旁,找了两根笔直的,削成扦担,一手一根,小步朝梨木走去。梨木也捆好了柴,坐柴上,瞅着汉光那双手,尽染杉树白浆,加上之前的黑点,笑了笑说:“手都乌漆嘛黑的,你还带了些白斑,要好几天才能去掉。”陈荣和梁军,隔着树林朝他俩喊,说开始往下运柴了,到大马路等。梨木回了声“好”。梨木他俩,削修扦担,把两捆扦成一担,稀稀疏疏,从树缝隙间往大马路上担。
陈荣瞅着他俩出来了,气喘嘘嘘,都好大一担的,忍不住赞了声:“哇,好厉害哦,怪不得落在后面。”梁军抢着说:“黄老师,他们先走了,叫我俩等你们。”梨木放下担子,与汉光一样,脸涨得通红,还流着汗。汉光把柴蹲稳了,索性一屁股坐地上,那种感觉真的是爽歪歪。陈荣是班上个子最大的,见汉光那担柴大,就过来试试斤两。汉光干脆,抬起屁股,爬到一边,让陈荣试。陈荣试了试,说:“好沉啊,比我的重很多。”梨木开玩笑道:“别连人摔倒出丑!”陈荣哪服劲,索性担起来,故作轻松地往前走了十余步,稳稳放下,戏谑道:“确实很重,梨木,恐怕你弄不回去。”
梨木哪肯服劲,把屁股一拍,站起来,去试了试,能挑起,也走了十余步,可没陈荣那般走得轻松,差点柴蹲不稳。估摸休息得差不多了,四人才挑着柴往学校走。一路,他们或左肩,或换右肩,实在累的不行,就停下原地休息。
一路走走停停,述说着心中的快乐。
供销社饮食店厨房外,紧邻学校操场,那里是柴火堆积地。远远就见聚了不少同学,最打眼的,是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向梅,在登记柴的重量。只见她,面前摆一张双人陈旧的课桌,坐一条双人长板凳,握着钢笔,凝神在听袁卫民老师报数。记录时,她姣好的面容,白里透红,有词《行香子.美人胚》赞她:
桌椅凳旧,人影靓丽。日西移,眉宇含笑。粗嗓报数,皓腕动毫。有三十余,四十几,五十许。 应数腔圆,落地难寻。束马尾,飘逸过凳。回眸言笑,清纯亮丽。有含情目,甜小嘴,美腰肢。
且说梨木他们,放下柴担,气喘吁吁。见大家把个磅秤围过水泄不通,也凑了过去。只见供销社食堂管理员石师傅,拨弄着磅秤,念着斤两。袁老师大声重复,双手抓柴,如老鹰抓小鸡,往柴堆上掷。供销社黄师傅,站在高高的柴堆上,能接就接,不能接的,过后小心翼翼,堆放整齐。梨木见袁掷的轻松,心里佩服他大力。汉光挑的肩膀生痛,见袁抓柴,略无重量,心里佩服不已。
袁继续念着斤两,柴越掷越高,同学也越聚越多。操场上,篮球架下聚不少人,他们在打球。梨木他们,斤两都在五十斤以上,还多出了十斤左右,超额完成任务,自是欢喜。他们也站到了篮球架下,与大家一起抢球投篮……
也不知过了多久,梨木班上向运军同学没来上课,听老师说,生病请假了。后传来噩耗,说向运军同学死了。汉光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邀上梨木,找了班主任黄老师。黄老师心里也很悲痛,告诉他们说:“向运军同学,确实已经死了。”
“半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玩,怎么说没就没了。”梨木眼含泪水,瞅着黄老师说。
黄老师见汉光噙着泪花,自己眼眶也有些湿润,解释道:“向运军同学,确实死了,他还不到十一岁!我去家访看他时,他已被父母捆着,见我也不知喊老师,露出一脸凶相,龇着牙,学狗叫。他父亲说,几个月前,在上学路上,被狗咬了……”放学时,老师解释了疯狗病,叫大家平时别惹狗,哪怕是自家的也一样。
梨木看着向运军同学的桌椅被搬走了,里面还有他的作业本,心里感到特别伤心。全班同学都瞅着那张桌椅子,直到出了教室。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几个女生还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老师见陈蓉哭的最伤心,当着大家的面,哽咽地安慰她,又似安慰大家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得继续学习。”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似乎又快活起来,早已把运军同学忘到了九霄云外。突然,梨木见操场上挂起了银幕,校园里沸腾了。老师说,今晚看电影。同学们也争相告之,说今晚的电影叫《地雷战》《智取威虎山》,都是打仗的。梨木兴奋的,一下午不知老师说了些什么。总之,很愉快。好在都是些副课,唱歌美术体育。
傍晚,学校操场,早已聚了不少人。电影机早就架好了,音响还飘出当时流行的经典曲目“啪啪的响啊,哎嗨嗨哟……”梨木扛着根长凳,选好位子,叫奶奶坐着,自去玩了。人是越聚越多,天也越来越黑,电影机旁的灯已亮。梨木走到学校旁侧,发现有人守着发电机,那声音远没有流行曲目动听,且散发着浓浓的汽油味……
梨木挤到奶奶跟前,见奶奶一人守着凳子,还拿出手巾给他擦汗说:“别在外面疯跑,你看这都汗流浃背了。去看看你爸爸妈妈来了吗?”音响里还在飘“啪啪的响啊,哎嗨嗨哟,社会主义大道,朝前……”梨木应声又挤出人群。他找到汉光,汉光说,他爸也来了,叫他过去。梨木又去找陈荣,见他们也都和家人在一起。突然,见自己爸妈来了,屁颠屁颠跑过去,拉着爸爸的手,挤进人群,坐到了奶奶身边。音响还在飘着当时的流行曲目,但已不是“啪啪的响了”。
梨木见银幕前排的,都是些“矮凳”。电影很快就放映了,伴着“八一电影制片厂”金光四射的“五星”,和着雄壮嘹亮的曲子上影了。沸腾的操场,如釜底抽薪,熄火不沸了。梨木也精神了,战斗片《地雷战》,那阵阵爆炸声,炸得鬼子魂飞魄散,他乐了,开心啊……
电影散场了,放映员在收拾东西,观众陆续退场。操场上,前排原不是什么矮凳,而是一些不规则的石头,是路较远的就地取材,权当矮板凳坐了。几条火龙,朝不同的山湾、岭上游。它们时而似火龙,时而又似星星,渐游渐远,往天边移动。这是我的乡亲,拿着竹火把,在往家里赶。梨木,回到家,见还有几条游龙往山林里钻,越来越小了……
旦日晨,梨木与小伙伴上学,自然是一路议论昨晚的电影,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口水直喷。学校操场,昨晚放过电影,老师和同学正在清理垒起的石头阵。黄老师见梨木,叫他去教室拿扫帚。梨木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去了,见陈荣在教室,假传圣旨说:“黄老师叫我俩去扫操坪。”陈荣也没说什么,从教室后面拿把扫帚,与梨木走出了教室。操场上已有其他班的同学在扫。这时,学校大门口,同学越来越多,他们可没眼福,瞅不到之前的石头迷魂阵了。
校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一天下午,陈荣偷偷与梨木说,想邀他一起逃课,去公溪河边渡船塘玩。梨木起初有些犹豫,但经不住陈荣的甜言蜜语,最后还是答应了。中午,他俩就背着书包,悄悄从学校背后松树脚溜了出去,来到公溪河边。他俩瞅着那清澈的河水,浅滩裸露的石头,听着那嚯嚯水响,惬意极了。陈荣抬头望着“巴掌大”的天空,瞅着蓝天白云说:“这书读起来真累,还不如到外面透透气。我都逃过好几回了。”梨木心里却没有他那么轻松,想回去,肯定迟到了。上课铃的钟声,也响过大半节课了。他还牵挂着学校,又不好意思回去,怕在陈荣面前露怯,显得自己是个软蛋,只好一下午跟着陈荣混。他们在渡船塘漂石溜子过河,看谁的石溜子浮出水面的数多。尽管外面空气好,景色美,很自由,但梨木心里还老是惦着教室。一下午,心里忐忑不安,觉得时间很长很长。
这时,拔渡船的细毛几爷爷,见两个孩子背着书包在河边玩耍,他心里明白,这两个“鬼崽子”(方言昵称),肯定是逃课了。他趁没人过河的空档,把船驶离了白果子树,把船停靠好,叫那两个背书包的过来。陈荣有些烦他,白了他一眼,继续打他的石子。
梨木看着细毛几爷爷,见他用手招呼,便动了过去的念头。刚迈出一步,陈荣叫住他说:“别去,他知道了,会告诉你爸爸,到时有你好受的。”梨木收回了脚步,见渡船爷爷还在招手,就跟陈荣说:“我过去看看,他应该不认识我。”说着,朝渡船奔过去。细毛几叫梨木坐船舷上,说:“我见过你,你爸爸我认识,是花秘书,对吧?”
梨木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明白,这下露馅了,如他告诉父亲,自己不就“遭殃”了。他认识眼前的这位渡船爷爷,好几次随父亲去洪江,坐过这渡船,他与我爸还蛮聊得来的。有一次,他还摸摸我的头,夸我聪明。眼下逃课,羞红了脸,说:“爷爷,今天我错了……”细毛几爷爷没让我说完,打断了我的话,跟我说:“孩子啊,现在社会好了,有书读,还是个‘红领巾’吧!”我点点头,默认了。当时心里想,我的红领巾,放在书包里,他怎么知道的,于是问:“爷爷,你怎么知道我是少先队的?”
“孩子,爷爷不用猜,就知道你是少先队员。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能不是吗?你知道做错了事,今后改了就可以了。和你一起的那孩子,是你的同学吧!”
“爷爷,是我同学,他叫陈荣。”此时,陈荣见梨木与渡船爷爷聊了那么久,也慢慢地靠近渡船。细毛几一边跟梨木说话,一边招呼陈荣。陈荣也爬上了渡船,坐在船头。细毛几说:“陈荣同学,你们今日逃课,不应该啊!现在有书读,识文化,将来就能更好地建设祖国。”陈荣有些不自在,把头埋得很低,似乎在数船头的铁钉。细毛几见他如此,知道有了后悔之意,说:“你今天逃课,我可以不告诉你们父母,今后让我再看见,爷爷我有空了,就去你们家。”梨木见爷爷这么说,信誓旦旦保证:“今后再也不敢了!”陈荣也嗫嚅地说了一声:“爷爷,我也不敢了。”
细毛几见他俩认识到了错误,心想,这时让他们回学校,他俩也没这个胆,于是跟他们聊起了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