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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宇文士及谈起(外二篇)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10-17 10:5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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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从宇文士及谈起

      宇文士及是隋朝左卫大将军宇文述之子。风流,帅气。依仗父亲的功勋,被封为新城县公。文帝杨坚曾把他带进卧室,交谈之后,认为这是个出众的优秀人才。随后,按照诏令,迎娶杨广之女南阳公主为妻,拜驸马都尉。

      隋大业十四年(公元六一八年),李渊在长安称帝,即唐高祖。当时,宇文士及的妹妹为高祖的昭仪。高祖便派人到黎阳(河南浚县)去见宇文士及。士及暗中派家童前往长安,并捎去一个金环。高祖大喜:“我曾与士及同朝为官。如今他献上金环,是表示要来投奔我的。”宇文士及投奔高祖后,进授仪同三司。

      唐武德三年(六二○年),士及随李世民平定宋金刚,迁秦王府骠骑将军。翌年,随秦王平定王世充,擒杀窦建德,进爵郢国公。武德八年,深受李渊父子器重,授检校侍中,成为宰相,兼任天策府司马。接着,李渊又把唐朝宗室的女儿作为王室公主嫁给了宇文士及。这样,宇文士及又成为新王朝的驸马——这可是历史上了不得的双朝驸马。

      李世民继位后,由于宇文述镇守西北有功,李世民有意让士及继续管理西北。贞观元年(公元六二七年),突厥数次入侵,宇文士及盛陈兵卫,威惠并施。朝廷上下对宇文士及多有称誉,太宗便召其回朝,任命为右卫大将军,经常召入内宫,有时交谈到半夜方才回家。即使逢休沐日,太宗也会派人驰马来召。

      隋、唐,是紧密相衔且沾些亲故关系的两个王朝,文帝杨坚、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都是杀伐历练、久历风云的雄主。而宫廷里的斗争,极其复杂,就连隋唐皇帝父子之间,紧要时刻的博弈都是刺刀见红的。宇文士及作为随身近臣,要在几十年间相继获得四个帝王的连续宠爱,他与这些帝王家是如何相处的呢?

      《新唐书》卷一百载,宇文士及“又尝割肉,以饼拭手,帝屡目,佯若不省,徐啖之”。君臣二人可能是交谈到深夜,感到饿了,太宗让士及切开一块肉,欲吃长安有名的肉夹馍。士及切肉时,油腻染手,顺手就用饼子擦拭手掌手指,李世民一个劲地看着他,看他将怎么处理手中这染了油的饼子。宇文士及却假装不知道皇上在盯着他,擦净手后,便将擦手的饼子放进自己嘴里咀嚼……从这个琐碎细节可以窥知,宇文士及是怎样地谨慎小心、精明细致:皇上想吃肉夹馍,这擦手染了油的饼子,随便乱搁是很失礼的;放在一边,待后收拾,也不是个良法;递给圣上吃吧,那就更不像话了……宇文士及也只有对圣上的密切注视“佯若不省”,将沾油的饼子随意搁进自己嘴里,一直在瞅着他的唐太宗这才遂心如意。《新唐书》里这样写,挑明的难道仅仅是尊卑礼仪吗?其间内涵,恐怕是很值得玩味的了。宇文士及担任右卫大将军七年后,加金紫光禄大夫,难道会是偶然吗?当他病重时,太宗亲自前去探视,流涕不止。贞观十六年十月丙申(公元六四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士及病逝,追赠左卫大将军,陪葬昭陵。

      排有二十四位开国功臣的凌烟阁,是文武重臣跟随李世民创建大业的最高徽记。宇文士及鞍前马后,建功立业,非同一般,与圣上相处,又那样地谦和谨慎,可为什么就没有步入这标志功勋的凌烟阁呢?《唐语林》里,有这样一则记载:

      太宗尝止一树下,颇嘉之,宇文士及从而颂美之,不容于口。帝正色曰:“魏徵常劝我远佞人,我不悟佞人为谁,意疑汝而未明也,今乃果然。”士及叩头谢曰:“南衙群官面折廷争,陛下常不能举首。今臣幸在左右,若不少顺从,陛下虽贵为天子,亦何聊乎?”意复解。

      一代天骄唐太宗,深明自己的历史位置,故能接受南衙群官的面折庭争。然而,李世民终究是人而不是神,人性深处必然有着常人的本能与素质。面对动辄逆鳞的魏徵,就有过发自内心的烦恼,扬言要杀掉他。宇文士及的战功是煊赫的,至于缙绅入宫,他深明自己缺少魏徵那样的胆识气量,故多择顺应帝王人性本能之所需的“顺情”之策——换言之,对于从马背上夺得了天下的英主,其个人的“马屁”是可以轻易拍得的吗?这个并不高深的道理,宇文士及何尝不晓!殊异之处是宇文士及的深思熟虑、胸有成竹,即便受到意外责斥,也能够巧为化解,抹平“灾星”。能从另一个角度瞅准李世民潜伏于人性深处的弱项,这可就不是一般能臣所能做到的了。

      不论是罕见的明君,还是精明的权臣,伴君如伴虎,确是一句至理名言。这里最引人思忖的,还是李世民的云水襟怀:宇文士及确实不简单,善于忖度全局,终究有别于以功业为重的“南衙群官”,也正因为这样,他很难进入唐太宗开创基业的嫡系行列,于是,太宗便也对之关上了通往凌烟阁的大门。良臣与能臣,本质上还是有差异的,这样处理,益发显示出唐太宗的精明与果决。

      “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人间最高深的一门学问,恐怕就是历经千余年的宫廷斗争了。其间遗留下来的斑斑血迹,怵目惊心。“艺术所重,为真实。真实所存,在细节”(孙犁语)。可在唐太宗与宇文士及之间流传下来的相处的细节,则能够让我们看清楚君臣互相交往的音容笑貌,感受到各自心态体温的微妙变化。

      君臣关系对于我们俗常百姓来说,仿佛是天上的事情。话说到这里,还是苏轼的词作有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忠与奸的博弈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宝玉与袭人闲扯,谈至浓快时,见袭人不说了,他便笑着说:“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宝玉认为死谏、死战虽是换来了“生前身后名”,却使被谏的君王颜面尽失,家中的妻儿难以生存,这是非常愚蠢的行为。这段横插进来的闲话,有点突兀,乍然一听是“混账话”,可细想下去,却是见仁见智,寓义深沉,也未必次于许多庙堂宏论。

      宝玉此话,距秦桧害死岳飞六百多年了,口头上没有表示,内容是包含着这桩历史要案的。今天看来,我们觉得岳飞是精忠报国的典型,秦桧是卖国奸臣的样板,可在南宋时,情况则相当复杂。秦桧前后执政十九年,深得高宗宠信。一一四一年杀害了岳飞,一一五五年,秦桧病逝,追赠为申王,谥“忠献”;开禧二年(公元一二○六年),主战的宁宗赵扩,追夺秦桧王爵,改谥“谬丑”(伤良蔽贤曰谬,怙威肆行曰丑),下诏追究秦桧的误国之罪;宝祐二年(公元一二五四年),理宗赵昀才定谥“谬狠”。百余年间几经反复,总算是厘清了忠与奸的界限。

      鸦片,在道光年间已造成严重灾害。清政府内部,分为主禁、弛禁两派,主禁派以王鼎、林则徐为首,弛禁派以穆彰阿、琦善为首。后者势力强大,道光帝在其间举棋不定。王鼎曾向道光帝“廷诤”,且用陕西话厉声诟骂穆彰阿为当朝的严嵩、秦桧。道光看不过眼,便以“卿醉矣”为词,命太监扶出大殿。嗣后,道光不再召见王鼎。可怜一个白发苍苍的军机大臣,天天跪在宫门之外,连“谏诤”的机会也被剥夺。一八四二年六月八日夜里,月凉似水,王鼎五内俱焚,含泪向道光帝写下遗书:“和约不可轻许,恶端不可轻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也。”写罢,置夹衣中,自缢于圆明园寓邸。此时,距岳飞被害已七百个春秋。

      国逢大劫,御侮之事纠缠最烈。为抵御日本侵略者,张学良、杨虎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发动了西安事变。王鼎、杨虎城俱为陕西蒲城人。鸦片战争在先,王鼎尸谏,针对着病体萎靡的晚清王朝;西安事变之后,杨虎城遇害,是难以治愈的内耗痼疾造成的。王鼎“尸谏”,是万般无奈而含恨自裁;而西安“兵谏”,杨虎城付出了一家四口惨遭杀害的沉重代价。王鼎、杨虎城所要撞击的,同是那一座冰山样冷峻的封建阴魂。武死战,史上常有,文死谏,也时或可见。这两柱蒲城籍的民族脊梁,显示着中华民族前行的步伐是多么艰难,又何等坚韧。

      吊诡的是,二○○五年夏天,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某网站竟然让网民讨论让秦桧站起来、让岳飞跪下去的问题(这是挑战中华民族的道德底线)。十月二十三日,上海一个艺术馆展出秦桧夫妇的站像。秦桧的一个后裔便认为,从前的“跪像是侵犯人权的违法行为”,新立的站像“体现出现代人类的思想进步”。南京江宁的博物馆里,也出现了正襟危坐的秦桧雕像。一个普通人站起、跪下,无关紧要;而那些进入史册的名人站起还是跪下,却为国家的前途命运埋下了沉重的伏笔。爱国卖国,冰炭难容,汉奸站起来之日,难道不是我们这个民族跪下去之时吗!

      报效国家,武将应当在战场上拼死御敌,文臣应当冒着杀头的危险向皇帝直言进谏。历史上最成功的谏诤者,当属唐时的魏徵,魏徵其人,将“犯颜直谏”推向了历史的最高峰。其屡次进谏都十分有利于唐帝国的长足发展,长孙皇后盛赞他为“引礼义抑人主之情”的忠直之士。后继的狄仁杰、韩愈、海瑞、赵普,都受到魏徵的巨大影响。

      回顾现实中盘根错节、严丝密缝的谏诤条件,孙犁感叹,“君臣遇合难”,太难了。君主为了江山,能以山海气量克己容人,是为明君;臣子能不拘于功名,不计身家祸福,直言谏诤,便是良臣。明君的求谏、纳谏,良臣的敢谏、善谏,是造化所设定的极其精微的人事格局。人们多知唐太宗之善于纳谏,而忽略其主动求谏之殷;知道魏徵之敢谏,而未知其善谏之工。若是没有这一对天造地设的君臣绝配,贞观盛世的历史佳话是不可能出现的。

      魏徵能从一个政敌变为谋臣,归功于李世民的胸襟、眼光,没有李世民的云水襟怀、用人智慧,历史就成就不了魏徵。臣下的谏言再正确,皇上若是昏庸无能,除了嫁祸于臣僚之外,还有什么用呢?《资治通鉴》用“君明臣直”来描述李世民与魏徵的关系,一语破的。

      谁忠谁奸,是历史上长期纠缠的大是大非问题。这事在后人眼里,仿佛是个明白不过的事情,而实际上,每个王朝对忠与奸的辨析与界定,并不那么径情直遂。翻开史册看看吧,黑白混淆,指鹿为马,忠与奸的含义常常是颠来倒去。其根本原因是时势推移,对忠奸定性的枢纽,往往是决定于当时执政者的素质(秦桧下世后的谥号变迁,即为显证)。

      武战文谏,固然含有封建、落后的一面,却一直属于爱国主义的主流意识,更多的是表现了中华民族面对绝对权威、面临强敌时所表现出来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

      时至今日,为了民族的伟大复兴,对于“文死谏,武死战”中“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节与操守,我们还是应当有所继承的吧。

      

      今上岳阳楼

      每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仿佛重新登临了一次岳阳楼。有一次读罢,忽然想到:假如不了解滕子京其人,想要真正读懂《岳阳楼记》,似乎不那么容易。

      滕子京名宗谅,小范仲淹一岁,同年举进士。二人引人注目的交集之处,是在与西夏鏖兵的西北前线。

      宝元元年(公元一○三八)秋,李元昊在兴庆(今宁夏银川)称帝,建大夏国;宝元三年,即对宋朝边境大举进犯,攻掠不已。庆历二年闰九月(公元一○四二年),率军十万余众再次攻宋,宋将葛怀敏率军抵御,定川寨战役,双方直杀得天昏地暗,结局是葛怀敏与部将曹英等十六人被杀,宋兵损失九千四百余众,马六百余匹。李元昊扬言要“亲临渭水,直据长安”。在这最危急的当口,甘肃泾州(今平凉泾川县)知州滕子京镇守城池,手中兵卒无几,“乃集农民数千,戎服乘城”,形势险恶万状,范仲淹引环庆兵也赶来救援。“时天阴晦者十日,人情忧沮,宗谅乃大设牛酒,迎犒士卒,又藉定川战殁者,哭于佛祠,祭酹之,因厚抚其拏,使各得所欲,于是,士卒感发增气,边民稍安。故仲淹荐宗谅以自代。”当时,韩琦、范仲淹御敌于西北,号令严明,人心归附,朝廷倚以为重,边民歌曰:“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李元昊见宋兵愈挫愈奋,只好于庆历三年罢兵,上书称臣,与宋达成和议。

      封建机制是诡异复杂的,边地沙场的许多事情,传到京都,常常变味。滕子京抚恤遗属、感发士气的壮举传到朝廷,梁坚、郑戬他们却弹劾滕子京滥用公款,数量达十六万贯。范仲淹此时已升迁为参知政事,便为滕子京竭力进行辩护:

      臣窃见去年葛怀敏败后,西州军官员惊忧,计无所出,泾州无兵,贼已到渭州,宗谅起遣人户强壮数千人,入城防守。时值苦寒,军情愁惨,得宗谅管设环庆路,节次策应,军马酒食薪柴并足,众心大喜。虽未有大功显,是急难可用之人,所以举知庆州。如宗谅显有欺隐入己及乖违大过,臣甘与宗谅同行贬黜。

      (见《续资治通鉴·宋纪》)

      将为其剖白、辩解的话说到甘愿有祸同当的地步,可见范仲淹对滕子京是何等器重、多么信赖的了。朝廷里斗争激烈,滕宗谅虽被降职而知虢州,弹劾仍是不断,仁宗只好又将其徙至岳州——这就是《岳阳楼记》开篇的“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前后由来。

      宋人王辟之说过:“庆历中,滕子京谪守巴陵,治最为天下第一。”换言之,被贬至岳州的滕子京,敢作敢为、勇于担当的秉性依然如故。至于滕子京具体的重修岳阳楼之事,该如何看待呢?

      此楼最早为东吴名将鲁肃的阅兵台,唐时,李白、杜甫他们登楼赋诗,始称岳阳楼。滕子京在“百废俱兴”之后,发现此楼年久而破敝,便起了重修之念。这个念头的形成,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草蛇灰线,早就隐伏在滕子京的襟怀深处。周辉在《清波杂志》里记述:“滕子京谪守巴陵,修岳阳楼,或赞其落成,答以‘落甚成?待凭栏大恸数场!’”曾经拼死御敌的滕子京,忠信而遭谤,怨气填膺。俗谓闵己伤志,不平则鸣,滕子京意欲以重修岳阳楼来发泄愤懑的情绪,此念头一直压抑于心底。待斯楼重修竣工时,滕子京又进一步表示:“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见《上范资政求岳阳楼记书》)。由此可见,重修岳阳楼仅是翻旧为新的一项实体工程,文字记述才能赋岳阳楼以灵魂。重修斯楼与约请范仲淹为之作记的念想,在滕子京心底是同步酝酿着的——他一直想利用这个旧楼重修、邀范为记的机会,为自己当年西北御敌的作为正本清源,打一个翻身仗。

      此时的范仲淹,“因以疾请邓州”。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晚,他在邓州衙署仔细读罢滕子京的来信,踱步出门,披着月光,在新建的花洲书院里思前想后。宋仁宗天圣年间,范在泰州任职,滕为泰州军事判官,范主持修筑捍海堤时,滕主动加入,襄赞其成。二人同僚二十余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正是范仲淹多次向朝廷推荐,滕子京才得到提拔重用。对于滕“豪迈自负,罕受人言”的心性,范是知根知底,相当熟悉的。现在滕子京被贬于巴陵郡,将着意翻新的岳阳楼视为一硕大酒杯,酒杯里所要斟入的,他又认准了只能是范仲淹所酿的美酒。面对所求的记文,如何下笔,范仲淹可就是很慎重的了。

      文中关于重修此楼的始末,极度简略,所谓“政通人和”,也是套话。面对滕子京所寄来的《洞庭晚秋图》,范仲淹慎重择取了两幅时令迥异的图景:一是“淫雨霏霏”“忧谗畏讥”,感极而悲之气象;一是“春和景明”,把酒临风、“其喜洋洋”的景致。前者,含蓄地隐喻着当年战场上、庙堂里厮杀较量的阴郁场面;后者,不就是滕子京所期冀的洗雪冤枉而畅怀得意的景象吗?文中品不出对滕子京赞许褒扬的味道,却是满载着风云激荡、述志励友之热切情愫。文章收尾,时刻萦怀于黎民冷暖的范仲淹认为,人的欢戚悲喜固然产生于个人际遇的毁誉得失,而正当合理的态度则应当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的壮美襟怀。这是范仲淹个人情致高远的博大境界,也是对挚友委婉深情的诱导和规劝。拳拳心意,依依期待,流漾于字里行间。

      乍然看去,记文是在大幅度描绘登楼望远的不同景致,而细究下去,立意却是至为高远,涵义也很不寻常。可以设想,此记若是顺着滕所希冀的路子而为之鸣冤叫屈,其轻重分量、传世价值又会怎么样呢?这篇一字千钧的记文,后人也无妨视作滕为范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抒怀机遇,而范作为非等闲的知己诤友,又返还他一份极其珍贵的赠言与规劝——三百二十七个字,襟怀天下,先忧后乐,每个字都无异于一滴醇正的美酒,在中国文坛的上空挥洒出一道辉耀千秋的精神彩虹。

      此文精湛,是有赖于范仲淹高深的艺术造诣,而更为难得的,则是文字背后所延伸着的超乎俗常人生的时代因素。范仲淹胸中自有数万甲兵,是属于“武”的范畴;而《岳阳楼记》的问世,则证实范在“文”的方面也是一位罕有的高手。文武之道渗透于范仲淹身上,施之于战事在先,形之于文章随后,从黄河、长江两地遥为照应,极度巧妙地融汇于两位朝臣的友谊之中,证实了范仲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位雄才巨卿。在中国的大地上,洞庭湖不是最浩茫的湖,岳阳楼也不是最高巍的楼,可因为有了《岳阳楼记》,此湖、此楼却不胫而走,驰名于天下。倘是没有滕子京的重修与求记,或范滕二人之间也没有终始不渝的特定友谊为底衬,有关此湖与此楼的一切话语,恐怕都无从谈起。

      拙文初成,我邀一位大学同窗先行斧正,他说:初中时读《岳阳楼记》,先倾情于“自然美”的精彩描绘,对“哲理美”的折服与接纳是后来的事;高中时读“苍凉悲壮”的《渔家傲·秋思》词,也还仅视范仲淹为一大文人,对其文治武功的了解,更是后来的事。但长期以来,一直未关注过岳阳楼的重修者滕子京。修楼写记之始,滕就认准了范,而范却参透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精神真谛,内在的追求绝高于滕。自滕与范之间,后人可更确切地体认何为“知己”。

      《岳阳楼记》是朝野纷争中形成的一帧精致复杂的文学插页,是文武之道千里移易、外辅内融的巧妙结晶,也是对天下忧乐进行精神定位的具有体验性的一次躬身尝试。近千年来,倾倒在这杯做人与为文高度融合的“美酒”面前的读者不计其数,人们注重其间自然美的形象描写、道义美的哲理警句,也推崇层次与修辞的秀雅隽逸……然而,若是不了解范仲淹、滕子京在那个时代里的特殊际遇及各自的襟怀器识,要深切、细微地理解此文,显然是有难度的。

      更为引人深思的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小范仲淹十八岁,同朝为官,他对范仲淹是很敬重的。岳阳楼处于湖南洞庭湖畔,醉翁亭在安徽琅琊山麓,东西相距千里之遥,分别座落于长江两岸。《醉翁亭记》出自欧阳修,与《岳阳楼记》合起来也就是七百七十个字,诡异的是,范、欧二人享年同为六十六岁,二记又俱成于庆历六年(公元一○四六年)。“道德文章的统一,为人与为文的风格统一,才能成为一代文章的模范”(孙犁语)。可能是上天的着意安排吧,《岳阳楼记》与《醉翁亭记》这才见重于当时,推仰于后世,成为散文界稀有的双璧。

      黄河长江,庙堂江湖,文武交集,节操情义,四海兄弟巧安排,千秋文章依造化,这种罕有的文坛异象,算不算是“天作之合”的一个奇迹呢?

    【审核人:站长】

        标题:从宇文士及谈起(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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