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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色门诊(散文)

  • 作者:干亚群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8-22 17: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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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立秋后,雨水变得缠绵起来,一场接一场,耐着性子。偶尔弹开一角,到底支撑不过片刻,又稀稀拉拉着下来。

      医生们一身白地坐在诊室里,有捧茶杯发呆的,眼睛对着天花板,目光是散发的,慢慢地,眼皮垂下来,头跟着来了鸡啄米。也有的翻报纸,报纸上露出半个白帽子,一缕青烟袅袅着上来,过会儿报纸边伸出一只手,弹下烟灰,再缩进报纸后。

      医院里安静极了。

      雨,长着脚走来走去,把走廊里的那个“静”字踩得瓷实,还在屋檐下说着它的心情——滴滴又嗒嗒。

      病人看病逢日子,病情来袭时能忍则忍,能熬则熬,一直熬在市日(初三初七)才来镇上,手里提着竹篮,脚高脚低往集市赶,那里晌午未到就要散了,而医院风刮不走,时间轰不跑,医生也是,院长规定市日谁也不准休息,大家老老实实等病人。

      我的同事大多有赤脚医生的经历,在镇上安的家,坐诊是主业,下了班各人有自己的副业,有做生意的,生意也是五花八门,卖小商品的,也有开小超市的,甚至在家偷偷摸摸给人拔个牙什么的。

      病人被市日劝进医院,也会被坏天气劝留在家。

      除非是急诊、生小孩,才会坐着拖拉机,一路颠着来卫生院。

      所以,下雨天医生的到岗率最高,反正也看不了几个病人,在单位还落个清闲。

      只有,院长一脸黑地坐在那把破木交椅上,下巴顶着茶杯,一脸的不明所以。

      下班前的半个小时,挂号室梅姨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带着某种焦躁与不安。偶尔,中间会停顿,雨声仿佛突然放大,一种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的虚空咬住医院。

      院长站在旁边,盯着梅姨打出来的数字,虽然面无表情,因眉头拧着川字,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隐忍了许久似的。

      之前,他翻了处方,也就十来张,每张处方的末尾吊着数字,绝大部分是二位数,偶尔还有一位数的,看起来显得细脚伶仃。那些枯瘦的数字里,我的那张更苦寒,今天我仅看了一个病人,她其实是来镇上做客,因这几天老是突然出汗,月经也没来好几个月,顺便来看个门诊。病人49岁了,做了普通的检查,我诊断是更年期的症状,也没什么特效药,只能慢慢挺过去。我看她情绪有些低落,再加上主诉中有头痛,便给她开了一瓶谷维素,一块多钱吧。

      院长离开挂号室后,是勾着头,弓着背,后面的白大褂翘着角,仿佛被打蔫的茄子。

      下班后,院长召集我们开会,大家挤在一起,白挨着白,有时拎出几句荤段子。不过,大家也不敢多开,因为院长脸色凝重,仿佛被满腹心思压着。

      院长开了口,通报了两个数字,医院半年度的收入与支出,然后给出一个结余的数额。我对数字不敏感,再加上院长报得快,两只耳朵抱不住那些数字,只觉得它们很瘦很薄。

      卫生院是差额拨款单位,而且这个差额仅仅是极少的一部分,医院里的正常开支还得依靠自己去赚。说赚字,还真有些抹不开面子。医院的入口写着“发扬白求恩精神,救死扶伤”,墙壁是雪白的,字是血红的,只是现实太骨感了。

      我刚到卫生院的时候,刘会计给我一本公费医疗证,上面的单位居然是一家中心卫生院。刘会计跟我解释卫校毕业生是全民事业身份,我们卫生院是全民集体单位,享受不了公费医疗待遇。卫生院除了我,还有一位护士,她早我两年毕业。卫生院里能真正享受公费医疗的,也就我跟她。其他同事如果生病了,得服从医院的规定,住院报销百分之七十,门诊只能报百分之二十。这些,也得从医院的资金池里开支。

      为了节流,院长想尽了办法,有时还辅助脸色与神情,看到浪费现象,他会虎着脸,本来有点驼的背感觉更弓,仿佛我们的不知轻重压垮了他。

      医院里的自来水只能用于煮饭烧开水,洗衣服要么用井水,要么端着脸盆找溪水。处方笺用完一本领一本,笔也是,用空笔芯来换。药库里的纸箱,输液瓶,攒起来要卖掉,不能随便丢。添置办公桌电扇什么的,一般要静候三个月,如果你不催,院长以为你自己能克服了,便会抽掉那张报告,妇产科的那台电扇,我们从立春就开始申请,总算在立夏那天搬来了。

      有一年邮政所来鼓动院长装程控电话机。起初,院长毫不所动。邮政所长一次次地游说,最后半是劝半是恐吓,如果不装电话机,以后没得电话可打,邮政所的总机也要取消了,你要跟领导汇报只能靠自己的脚头了。

      这一招,挺灵,电话机装上了,血红地卧在内科办公室,可也就三天,它被装进了特制的木盒子里,外面还挂了锁,似乎替我们噘着嘴。

      院长召集我们开会的时候,电话响了几声,话筒就在院长手边,可院长就是不接,大家也各自托着表情,有眼睛朝上的,几乎半天没下来过,也有低着头,或双手叉胸,眼睛朝窗外。玻璃窗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那光一直伸到院长面前,把那张写着支出与收入的纸映得通红,我感觉院长的手在抖——纸烧着了。

      院长说,每个月的开支明摆着,年终奖金只升不降是共同的心愿,而医院现在的业务量一直上不去,今天请大家说说看,如何提高门诊量。

      外科的谢医生眼皮动了下,但目光还是黏在天花板。牙科的丁医生换了一下腿,把左腿压到右腿,还顺带把自己的手压了进去。注射室的程护士托着腮帮子,眼睛盯着地面,既像是出神,也像走神。

      总之,医生们都陷入了沉思,或者,大家都等着院长继续讲下去。

      院长说,大家的门诊量是年终分配奖金的依据。

      童医生突然咳嗽了一下。

      我很想抬眼跟她对视一下,但,还是忍住了。

      院长提议大家替医院的未来想一想,头颅风暴一下。我乍一听,觉得这词半生半熟,可能说对,又似乎没说全。

      此时,医生们的头颅忽高忽低,忽正忽歪,外科谢医生的头颅还放着光——谢顶。

      会场陷入了寂静,估计谁也不想主动发言。

      院长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让我们回去想,想好了随时可以跟他谈,没想好的,继续参加下次会议。

      大家三三两两地起身,悄无声息地脱掉白大褂,回家的回家,回寝室的回寝室。

      第二天,还是下小雨。医生却请假了几个。我跟童医生开玩笑,说他们估计回家去想未来了。童医生头枕着椅背,脸上的笑是一点点出来的,眉头的那个“川”字,可能是心里拧的。

      说实话,如果不是院长通报收支情况,可能会计室里的那些数字,跟我毫不相干。

      世上两个职业最光荣,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企业家。前者是让病人更少,后者是让穷人更少。那天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我还记得另外一个版本,说做医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别人做好事需要自己去寻,而医生是病人自己找上来的。我记不起来是哪本书上读到的,之所以记得,可能自己选择了学医。因为院长通报了医院收支情况,还有那个差额性质,那句话显得很突兀,究竟哪里格格不入,我一时觉得词穷。

      快到中午时,几个医生被空闲逼到屋檐下,其中有我与童医生。

      这样的闲聊,平时也会有,没什么话题,无非聚在一起穷开心,偶尔带点半隐半显的荤段子,无伤大雅,在意会中摘取一串笑声。

      那天,大家的情绪并不那么积极,似乎被什么东西罩着,也没有了以往说话时的不管不顾,阿其医生在石凳上跳上跳下,像一片白纸扑闪着。谢医生靠在廊柱上,说一句,脖子往前伸一下。谢医生有咽喉炎,此炎不同于其他,往往痒代替了痛,可又挠不到,只好不停地伸脖子。丁医生抽着烟,手里摆弄着一副假牙,在校正上牙与下牙的咬合。中药房的丽姨正勾着头,偶尔身子往前倾,我知道她在打毛衣,桌上放一本杂志,边织边瞟几行字,看完一页,用针挑过去。

      我用手接着从屋檐下来的雨滴,它们在掌心飞出啪啪的声音,也带来一缕清凉。

      童医生呷了一口茶,问阿其医生今天看了几个病人。阿其医生说,也就三个,其中两个还是自己的亲戚,来医院量了个血压。童医生说,我跟小干摸了五个大肚子,产检也不需要挂号的,估计今天院长又要黑脸了。说完,童医生吐了一下舌头,既调皮又有些尴尬。

      一个人可以不坐火车,不逛商场,不看电影,甚至也可以不进镇政府的门,可医院的门,多多少少会进一次或几次,一辈子不看病的,毕竟少之又少。只是医院哪能跟商场比,他们的宣传可以大张旗鼓,对面的电影院也可以张贴海报。医院劝病人来看病,实在有点不知轻重。

      唯一做广告的是老军医,从电线杆贴到墙头,贴得横七竖八,密密麻麻,连学校门口都有,字还印得特别大,老远看到那些字,几乎劈头盖脸,浑身不舒服。白天撕掉,晚上又有人再贴,有时门缝里都被塞进来,家里的小孩仅识几个字,还会拿给父母看,一边跳着念,一边问什么字,父母尴尬,又窘迫。

      童医生说她女儿就拿过来一张,上面的内容,几乎掀翻了妇科半部书,真晦气。

      谢医生龇牙咧嘴,说,我碰到过几个病人,问问病史支支吾吾,看看病症应该是老军医的范畴。童医生嘻嘻着,那些广告好像为你贴的,你做过军医,只不过你当时还是后生一枚。童医生的话引来大家轰轰烈烈的笑声。

      谢医生不气也不恼,伸了下脖子。

      丁医生弹了弹烟灰,一声响,谢医生你可以开设特色门诊,你的老军医是名副其实的。一声响,是丁医生的口头禅。只要说话,这一声响会左奔右突,甚至不留空隙地夹杂在话里。

      院长第二次开会的时候提出了外请专家的建议,他请大家提提请什么样的专家好。起初大家静静地坐着,跟上次那样各管各的目光。听院长说到专家,童医生、丁医生、阿其医生,还有我,齐刷刷地看谢医生。谢医生装作没看见,目光还在天花板上。童医生不住地跟我挤眼睛,我会意,但没办法笑。院长正用目光征询着大家的意见。

      那天,院长似乎心情挺好,可能卫生院顺利通过了文明单位的考评。他面带着微笑,请大家发表意见。童医生到底没忍住,说是可以让谢医生开个特色门诊。院长一愣,问她什么特色门诊。丁医生说,一声响,谢医生做过军医,现在老军医的势头太强劲了,我们可以让谢医生来开设这个门诊,名正言顺,一声响。我以为院长会虎起脸,这到底有点不太正经。谁知,院长也笑了。院长一笑,大家都哈哈起来,连同谢医生,他的目光不得不从天花板上下来。

      经院长四处活动,医院开设了中医骨伤科,请的是中医院的骨科主任,姓李,他定期每周二次来卫生院坐诊,他一来,我们所有人为他服务,因为病人多,他方子上面只有1,或2,或3,拿到药房,丽姨马上取出一张完整的方子,我们对着方子抓药。

      之前,院长担心镇上的病人不知道,嘱咐我写了一则医讯,又让梅姨从供销社买来几叠的红纸与黄纸,我跟阿其医生用毛笔抄在上面,完了后一张一张贴到村委的广告栏,居中,端正。

      特色门诊,毫无悬念地成了谢医生的绰号。
    【审核人:站长】

        标题:特色门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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