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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姻缘

  • 作者:杨肇林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6-22 22: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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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绍大爹是一个过日子极算细的人,人说他煮饭的时候,都数着米粒儿下锅,哪怕是一眼屎大的浪费,他也会痛得圞心打颤。他常讲一句话:“不愁明日食,睏觉也安身。如何做得到呢?硬是要稻谷进了仓,耙头也挖不动!”他屋里的楼板上,摆着好几口米缸,好几担皮箩,装满了稻谷。皮箩是道地的益阳篾器,几十年青篾变红都不坏。米缸是铜官窑烧的。铜官窑器有几千年历史,人类对水、土、火有了认识和把握,把水和泥揉和在一起,再加一把火,烧窑制陶,告别蒙昧。绍大爹的米缸,缸缸都是宝贝。

      绍大爹一个人做,一个人吃,不缺米,不缺菜,也不缺打油买盐的缴用钱,可每年冬日,总要随村上的小伙子出湖工,去修洞庭湖。年年都去,从不间断。这几年,村干部看他年纪老了,不安排他去,他就去找村长。磨得村长气沸沸地说:“你咯只死老倌子,一不等钱盖房子,又过了愁钱讨堂客的年岁,做么子要跟后生伢子一起去找那个苦吃?!年年都闹着要去,你为哪个去还愿呀!”

      绍大爹说:“我就是要去还愿!”说罢,拗在那里不走,也不松口。

      村长是他晚辈,叹口气骂道:“拿你这号不要命的角色,真没办法!你这把老骨头要是丢到了湖滩上,可莫怪我!”

      于是,绍大爹欢欢喜喜去出湖工。

      大年节下,出湖工的都回来了,婆婆子们总要用红糖水冲鸡蛋款待绍大爹。平素日子,不论绍大爹走到哪家,婆婆、媳妇都会熬一罐姜盐豆子茶,特意再放些芝麻,“渡”一碗送到他手里。“渡”茶很有讲究,豆子沉在茶罐子底下,手轻手重,罐子歪侧到什么角度,“渡”出的豆子大不相同。“渡”到绍大爹茶碗里的豆子,是碗碗不空的。一碗茶还没有喝完,又再续上一碗,直到绍大爹用手抠出茶叶连同泡软了的豆子嚼碎咽下去,才算尽了心意。

      婆婆子们啧啧惋惜:“绍大爹是个奇好的人,遭了么子孽,何解一世打光棍呢?!天也瞎了眼睛!”

      绍大爹自己倒不怨天尤人,还打着哈哈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几多松快咧!”

      可回到自家屋里,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热乎气。

      这几日,绍大爹那长年冷清的屋里,陡地起了变化。

      今年发大水,洞庭湖垸子里的人都疏散到这边丘陵地带,村干部安排一户人家住进了绍大爹的屋里,一个孤寡婆婆,带着她的孙伢、孙女,一共三个人。她的儿子、媳妇刚把老人家送到这里,顾不得安顿生活,转身就回到堤上抗洪去了。

      绍大爹腾出正房,从柜子里拿出自己舍不得盖的新被窝,放在挂着蚊帐的床上,请她们安歇,自己却卷起一床篾席退到了偏厦屋里。

      绍大爹特意挑了一担晚稻谷,打成新米,放在灶屋里,对那婆婆子说:“晚稻米软乎,好吃。你们随势尽量吃!”他又从园子里摘来青菜,还跑了几里路,到镇上买来鱼和肉。那婆婆子看绍大爹自己下厨做饭,惊问道:“你屋里的哪里去了?”

      绍大爹觉得很对不住人家似的,笑笑说:“屋里、屋外就是我一个,只怕要怠慢客人了。没有好吃的,我也不会做,粗茶淡饭,请莫嫌弃。”

      婆婆子听说,连忙要自己动手做饭。

      绍大爹说:“你们是客,哪有要你动手的道理?!”

      婆婆子蛮有趣地在一旁看着。不大一会儿,看绍大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越发好笑,对他说:“请你老人家还是让开些!”说着便越俎代庖,喧宾夺主了。

      绍大爹插不上手,一面惊异地赞叹女人确确实实比男人能干百倍,一面蛮不好意思地连声念道:“这何事要得呢?这何事要得呢?”

      婆婆子在灶上忙着,笑着招呼说:“你老人家莫光讲客气话了,请你老人家给灶里添把柴火。”

      绍大爹连忙到灶脚里把火烧旺。

      绍大爹屋里有了人毛烟,有了热乎气,有了女人的身影和气息,有了细伢嫩崽的欢笑和哭闹。绍大爹再也不吃冷茶冷饭,一日三餐,无需自己动手,到了吃饭的时候,往桌边上一坐,就有现成的吃。绍大爹身上的衣服也利利索索,干净、抻透了。绍大爹人也越发精神了。就是有一宗,到别个婆婆佬佬家坐一坐,吃一罐姜盐豆子茶的工夫少了。

      今年大水来得邪性,原只说有半个月左右时间,大水就会退去,婆婆子一家就能够回到垸子自己家里。没成想从入伏到立秋,到了秋后,从前搭后已是六十多天了,大水还不肯退去,婆婆子一家就在绍大爹家里安营扎寨了。尤其是那个三岁的孙娃子,一天到晚“泅”在绍大爹怀里,把个绍大爹喜欢“恋”了,感叹不已。其间,婆婆子的儿子、媳妇轮流来看过两回,一看老的、小的不缺穿,不缺吃,不怕风,不怕雨,没灾没病,也就安心落意一心去守大堤了。婆婆子倒是很不落意,一天总是三番五次说:“真是不好意思咧,太劳烦你老人家了,还要你老人家破费咯多,我们何事还得起情呢?”

      绍大爹逗着那恋在他怀里伢子,笑眯眯地说:“这伢子跟我有缘!这叫做‘人留客,天也留’!你老人家快莫讲见外的话了。俗话讲,一家人,不讲两家话嘛!”讲到这里,绍大爹忽然醒悟这话有点不太合适,备不住会引起误会,连忙额外解释说:“天下农民是一家嘛!”

      不说还好,一说反倒点醒了什么,婆婆子盯了绍大爹一眼,那眼光让绍大爹觉得圞心都要蹦出来了。他赶紧背着那孙娃子逃也似地出了自家屋门。

      大水总算退下去了,垸子里的人们都要打转身回自己的家了。婆婆子等着儿子、媳妇来接她们,同绍大爹坐在堂屋里谈玄打讲,她心直口快地问道:“你老人家何解只有一个人过呢?”

      绍大爹哪里经过一个女人这样体己的关怀,望着她那满是善意的脸,竟把压在心头几十年的一段痴情,一段故事,当古讲给她听。

      十九岁那年,收完了早禾,像往常年一样,跟村上的人结伙到洞庭湖垸子里去打短工,帮垸子里的人打禾抢收。垸子都是围湖造田,土肥水足,稻谷生长得好,每家种的田也多,只要一年收,三年吃不了。我们在一户人家帮了半个月工。那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姑娘,也一样下田做事。我那时候年轻,脑筋灵泛,有力气,舍得吃亏,把人家的事当自家的事做。也不晓得那大姑娘看中了我哪一点,对我有意了。他爹娘出面要我留在他们家。我也喜欢那姑娘,只是当时老脑筋,不愿意“上舍”做倒插门的女婿。临走的时候,那姑娘送出我好几里路,跟我说:明年你还来,我等你!我心里也舍不得,答应说:明年我一定来!可是,第二年没有等到收早稻的时候,一场大水,洞庭湖倒了大片垸子。水后我赶到那里,只剩下一片汪洋,那姑娘全家都被冲了,连个坟堆都没留下呀!

      绍大爹讲到伤心处,痛心悔疚说:“我当时应该答应那姑娘的,我对不起她的一片心哪!”

      绍大爹哽咽难语,婆婆子也已眼泪婆娑。

      半晌,婆婆子轻声问道:“那以后你就再没有找人了?”

      绍大爹摇了摇头,说道:“那些年,人也穷,只能混得一个人肚子圆,生怕害得人家跟着我受罪!何必呢。后来,年纪大了,也就淡了这份心事了。”

      绍大爹指着孙娃子转问道:“这伢子的爹爹(读dia,祖父)是几时作古的呢?”

      婆婆子回答说:“也是一场大水后,遭瘟疫得病,没有几天就抛下我和儿子,只顾自己走了!”说着,唏嘘不止。

      绍大爹安慰她说:“莫错怪了,他老人家哪里就舍得离开你们呢?这是命!大限来了,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婆婆子抬起泪眼,说道:“绍大爹,你真是个好人。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一些了。”

      圣人贤哲说:爱情从怜悯和同情开始,古往今来,男女老少,概莫能外。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突变。送别时,绍大爹说:“常来常往,欢迎随时来这边走动走动。”

      婆婆子爽快说:“我要再来,就不走了!”

      果然,不久,婆婆子又回到绍大爹屋里。全村人出面操办喜事,就像办年轻人的婚事一样热闹。婆婆佬佬们嘴里“啧啧”连声说:“绍大爹打了一世光棍,六十岁上倒交了桃花运!好人好命呀。”不过,也免不了在耳朵边“嘁嘁”说:“那婆婆子倒少兴,说是五十刚出头咧。怕是蛮力巴的人,来绍大爹屋里躲水做客那阵子,就当了半个家呀。往后,绍大爹要受夹磨了!”她们替绍大爹高兴,但又觉得失去了绍大爹,对外来的婆婆子怀有一种莫名的不信任。用时髦话来讲,她们是有了某种失落感了。

      吃过喜酒,闹过洞房,好事的青皮小伙子躲在窗户底下“听壁脚”。

      只听婆婆子说道:“累一天了,早点歇息吧。”

      灯灭了,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只听绍大爹说:“我睡在另一头吧!”

      婆婆子简直是下命令说:“过来跟我做一头睡!”

      好久,只听绍大爹有点战战惊惊地说:“你摸摸,我的心直冲!怕莫要从喉咙眼里蹦出来了。”

      婆婆子“噗哧”一笑,说道:“又不是年轻小伙子!莫怕……莫急……”

      绍大爹的嘴巴像被什么堵住了,瓮声瓮气说:“我这是头一回哩……”

      听壁脚的人,再尖起耳朵也听不到新人讲话的声音了。但是,仍然舍不得离去。

      过了许久,只听婆婆子呻唤了一声,说道:“我进了你的门,你要对我客客气气,要听我的话!”

      绍大爹说:“照办照办。难怪年轻人说,‘堂客堂客,是个客;婆娘婆娘,是个娘!’果真不假。”

      婆婆子笑斥道:“这是什么好话,你也学那毛头小伙子呀?你真是个‘老来少’!”

      绍大爹嘻嘻直笑。

      第二天,人们见了绍大爹,佯装惊诧说:“哎呀咧,绍大爹,‘老来少’,是何解呢?‘心直冲,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又是何解咧?”

      绍大爹脸一红,笑骂道:“你们敢听老子的壁脚!”

      老屋场接受了新人,亦庄亦谐地送她一个雅号:大水婆婆。

      应了说书人的一句言:大水泼天而至,难里结缘, 悲中见喜,时翻新曲。

      因了大水婆婆的照应,绍大爹越活越少兴,越活越健旺,眼不花,耳不聋,腿脚利索,走路不要拐杖,还能扛起锄头到菜园子里育菜,今年满一百岁了,成了老屋场的人瑞,众人张罗要办席为老寿星贺生庆寿,说是要沾沾老寿星的仙气。绍大爹慌神了:“这何事要得呢?何解要众人破费呢?”

      大水婆婆眼珠子一转,要绍大爹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绍大爹连连点头:“要得要得,蛮好蛮好!”

      庆生的时辰一到,绍大爹敞开大门,只见堂屋里特意拢了一盆炭火,周围团转煨着几罐芝麻姜盐豆子茶。婆婆佬佬,青皮后生,细伢嫰崽一齐涌进门来,磕头拜寿,绍大爹拦都拦不住。大水婆婆忙着一碗一碗“渡”茶,送到众人手里。

      一番热闹后,绍大爹和大水婆婆从灶屋里抬一托盘出来,托盘上满满堆着用荷叶裹着的方肉,热腾腾,喷喷香,“啊——”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喜了。

      这是两位老人家连夜烧制出的美味。旧时侯请客吃席,满桌鸡鸭鱼虾外,必定还有一大碗方肉,蒸到八成熟,用荷叶包裹,让客人各带一块回去孝敬家里的老人,叫“掴肉”。本地方言,“掴”有牵挂和带去等多层意义。绍大爹笑着说:“冇得么子好答谢大家的,请按祖辈子留下的规矩,把我们的心意‘掴’回去,大家同喜!”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大水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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