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九根年近五旬,家住萝州城东九十里的职字堡,齐九根在职字堡的南门里开了一个粥铺。职字堡的南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官道,这条官道向东通往上谷郡、渔阳郡、京城。往西则通向萝州、平舒、大同府。堡北面有座建筑规模宏大的寺院双阳寺,再往北就是宣化府的地界了。职字堡南边十多里地是山林茂盛峥嵘险峻的塞外名山辽(小)五台山,而在辽五台山麓中还坐落着两座佛教名刹铁林寺与金河寺。职字堡里有把总署、客栈、酒楼啥的,至于车马大店铁匠铺,饼铺掌炉成衣局,干果山货豆腐坊,药铺茶店典当行等商铺字号,更是星罗棋布鳞次栉比。西行东去的公差信使、行旅客商,以及南来北往的僧侣信众、山民樵夫等,都在职字堡这片弹丸之地驻跸歇息,打尖小憩。齐九根的粥铺就在南堡门里路西,左边挨着“一路顺”车马大店。右边是一家专给骡马牲畜钉掌的掌炉。
齐九根的女儿叫桃花,因此他这处粥铺就起了“桃花粥铺”这么个名儿,并请堡里的文化人儿给写了块儿“桃花粥铺”的匾额,悬挂在屋外的门楣上,很是显眼。齐九根快五旬的年纪了,和老板子就养育了桃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如今桃花已是破瓜之年。别人家生养三个四个,有的甚至能有五个六个的孩子,而齐久根两口子咋就只生了桃花一个女儿呢?殊不知,在萝州这地界儿有一种不成文的说法,说是夫妇两个如果只生了一个闺女后再不生养了,那就叫膗住了。要是连着生了两个小子后也再不生了,那就叫对住了。齐九根两口子这状况,明显就是膗住了。两口子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自是捧着含着的爱着宠着,为了给桃花攒些嫁妆钱,齐九根在耕耘好土地的同时,就在南堡门里开了这个粥铺。
说是粥铺,其实地方儿也不大,是一间坐北朝南土木结构的房子,进深倒是长一些,中间拉一道布帘子隔开,前面靠两边墙摆着几张桌子,中间是过道。布帘子后面就是操作间了,里面垒有锅灶,摆放着案板、水瓮,以及盆碗瓢壶,坛坛罐罐一应俱全的家什。桃花粥铺只卖一种饭:粥,也就是小米饭。菜也是家常菜,不过菜的种类是随着时令季节之变而变的,秋冬季多是山药(土豆)蛋儿烩萝卜片儿,或者是山药(土豆)熬倭(南)瓜,再不就是山药烩豆腐了。到了盛夏时节,就会有茄子烩山药(土豆),亦或是小白菜烩豆腐啥的。不过,不管春夏秋冬,饭桌上都会有一小碟用陈醋胡麻油拌了的老咸菜丝儿供食客享用。食客进屋后往饭桌前一坐,这时桃花姑娘就会笑意盈盈地过来给斟上一碗热茶,紧接着就细声细语的问苶(您)佬吃啥菜呢?客人说来碗萝卜片儿吧。功夫不大,一碗小米粥与一碗山药蛋儿烩萝卜片儿的菜外加一碟油醋腌菜端上桌来。那小米粥黄澄澄金拽拽的十分诱人,还不等动筷子,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便弥漫开来,由不得你不连着吸几口香气沁入肺腑。当你吃了几口小米粥,就两口烩菜,再夹一筷子油浸浸细如发丝的老咸菜细细咀嚼慢慢下咽时,那小米粥的香甜筋腻与萝卜片儿的清爽酣畅在舌腮间交替转换,再伴以老咸菜丝的醇厚酱味,以及作料中胡麻油的糊烧味,葱花的熏冽味,花椒的麻酥味,那真是百味杂陈,不啻于吃了一餐御宴的享受。这还不算啥,最让食客津津乐道大加赞赏的是,在你吃了粥菜后,桃花姑娘还会给你端上一碗用小米粥铬渣熬出来的水饭让你白喝。这碗水饭的独特之处就是,你说它是饭吧,它却没有几颗米粒,说它是水吧,你用筷子一搅,它却有米粒如鱼翔浅底的翻腾,而这看似整颗的米粒一喝到嘴里即刻就化了,这碗水饭既有小米的清香,还兼有铬渣的糊味儿,逶迤在口腔的沟沟壑壑里,使混杂的香味儿变得空洞而巨大了,那真的是余香久住回味无穷,有沐乡野山风之感。行客商旅吃了桃花粥棚的饭食,走个三五十里路都不会觉得饥饿与干渴不说,关键是这一顿吃喝还不贵,只要两个铜钱儿。因此,这桃花粥铺的生意就格外的红火,远远近近过往的食客们来到职字堡后,都会吃一顿桃花粥铺的饭食。桃花粥铺能红火能吸引众多的食客前来就餐,主要是粥铺的小米粥香甜可口好吃,小米粥好吃是因为齐九根用自己种的谷子碾出来的小米做的。而齐九根开这处粥铺是缘于一个梦。
齐九根原本是一个老实本分勤快善良的庄户人,在堡外辽五台山脚下的南坡根儿经营着二十多亩土地,种些谷黍麦豆蔬啥的五谷杂粮,地里一年的收成虽说不是多么丰厚,可靠着勤俭操持,一家三口吃穿不愁不说还略有积蓄。齐九根想着,等再过几年,家里的钱财攒的差不多了,桃花也长大一点儿了,就找个好人家将她嫁出去,作为父母也就了却了压在心头上的一件大事。谁知,事不随心,这年一开春老天就不赏脸,从播下种子就没有下过一场透雨,虽然后来在几场少气无力只够蚂蚱解渴的小雨的滋润下,苗儿们总算是鬼鬼祟祟接三片二七长八短地窜出了地皮,可咋闹也像后娘的孩子受了委屈一样,长不起秧子来。到秋收一看,打下的粮食还不够正常年景三勾的一勾多。这可把齐九根愁坏了,他本就是个规矩老实靠天吃饭的一介草民,地里收成的锐减让他犯难发愁,天天吃不香饭睡不好觉,忧郁沉闷咳声叹气少言寡语的不知所措,有时会彻夜难眠。这晚躺到炕上后,他又睡不着了,爬起来连着吃了几锅儿旱烟后还是睡不着,他索性不睡了,就穿上衣服要到自家田地里眊眊去,庄户人嘛,是视土地为命根子的。他出了屋门觉得天色灰腾腾雾蒙蒙的,抬头望了一眼也不像阴天下雨的征候呀!管他哩,于是出了堡门,向南坡根儿自家的田地走去。
还在老远齐九根就瞭见有个人影在自家地里走动,他疾步来到地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头盘发髻,长髯飘逸,面颊清癯的老叟,他身披一件五颜六色百衲衣似的长衫,一只手端着一个土灰色的瓦盆,一只手从瓦盆抓一把金黄色的种子转圈儿在地里播撒着。齐九根急了,大声吆喝道:“嗨!你这老头儿干啥呢?这是我家的田,你给里面乱种勘啥哩?”
那老叟听到他的吆喝,扭过头来粲然一笑,回应道:“我种谷子哩。”
齐九根没好气的说:“你要种谷子给你家田里种去,这是我家的地。”
“我帮你种哩。”
“你帮我?咱俩素不相识,你凭啥帮我呢?再说了,今年已经收秋了,眼看就立冬呀,还能种地,你这不是瞎胡闹吗?”
这老叟也不生气,还是微微一笑说道:“这是你明年的收成,今年的收成也给你做好了,你将今年的谷子碾成小米开个粥铺吧,保你度过饥荒年。”
“做好了?我今年种的谷子才收了两小缸,一家三口也吃不了几个月,咋开粥铺呢?”
“这你不用管,卖完了你就从缸里去搲上碾米,能接续到明年的秋收。以后你就年年在这块地里种谷子碾米开粥铺,这样你一家的生活就会富庶起来,桃花姑娘的嫁妆就更不用发愁了。”
“你这老头儿真是怪道,你说的这是真的假的?再说了,你咋知道俺闺女叫桃花呢?”齐九根疑惑的问道。
“我是在帮你呢?”老叟还是不紧不慢的说。
“你凭啥帮俺?咱俩素不相识这么生疏的。”
“为桃花姑娘啊,你家闺女是个贵人命!”
“贵人命?真的假的?”
“‘生’无虚言。”
“这?这?……”齐九根还要再问个究竟时,眨眼功夫面前冒出一股青烟儿那老叟就没了踪影。他一着急就大声喊起来:“哎!哎!你这头儿哪去了?我还没闹机明哩。”
“半夜三更你叫嚯啥来,吓人捣鬼的。”老伴儿推了他一把呵斥道。
齐九根忽地醒了过来,伸手摸了摸,老伴儿在身边呢,才知道自己一直在炕上躺着来,哪去地里了,刚才自己是做梦哩。这下更睡不着了,反反复复琢磨刚才那个梦境,觉得亦真亦幻好生奇怪啊!那个老叟说闺女桃花是贵人命,也不知真假,不过看咱闺女那俊俏灵秀的长相,还真不是一般山妞村姑能比的。再细琢磨梦里那老叟的言谈举止和装束,明显不是凡夫俗子的样子,“生无虚言”,生?僧?神?嗨!这不是五谷神嘛!这是五谷神在点化咱呢。
于是,齐九根便开了这片粥铺,一开就三年多了。
这天刚过卯时,粥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客人,老的在知命之年,与齐九根差不多大,少的也不过弱冠,俩人都穿着黑色长衫,头戴黑色瓜皮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细皮嫩肉的,透着一股高贵文雅的气息。齐九根一边与俩人打招呼,一边冲里间喊道:“桃花,来客人了。”
桃花闻声手提茶壶从里间跑出来,到了近前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地说:“二位客官旅途辛苦了,来,先喝碗茶水解解乏,饭菜马上就好。”一边说着一边将斟满茶水的茶碗轻轻端到二人面前。那位年轻的客人接过茶碗后抬头望了一眼桃花,谁知这一望立刻就目不转睛两眼发直了,桃花回眼看到年轻后生那火辣辣的目光后双颊一红,羞涩的低下了头也有点不知所措了。那年长的客人看到这尴尬的场景后大声咳嗽了一下,又瞅了那后生一眼,却对桃花说:姑娘,给我们上饭吧,我们有点饿了。桃花闻听后微微一笑,说:“哦¡……这就上,这就上。”说着就急匆匆去了。年长的扭过头看了看后生,后生有点羞赧的咧着嘴角笑了笑。不大工夫,桃花就将两碗小米粥,一盆山药蛋儿烩萝卜片儿,还有一碟油醋腌菜端上了桌,并腼腆的说:“二位客官慢慢吃,不够了我在给添。”说罢就去了里间再没路面。
他两个就大快朵颐的吃起来。不过这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悄声的说着什么,那后生还时不时的往里间那面瞄几眼,有时又将嘴巴抵到年长者的耳根嘀咕两句。待他二人快吃完的时候,齐九根端上来两碗水饭,说;“二位客官吃好吃饱啦?来,喝碗水饭吧。”
年长的客人接过了碗,说:“吃好也吃饱啦。”顿了顿又说:“掌柜的,你这小米粥忒香了!从哪里买的小米呢?”
“不是买的,是我自家地里产的谷子碾的小米。”齐九根说。
“哦……是这么回事……哎!掌柜的,你贵姓名甚?”
“嗨!咱是一个草民哪,免贵姓齐,名叫九根。”
“噢,姓齐,九根,好名字啊!”接着又问道:“那桃花姑娘是你女儿吗?”
齐九根瞅了这年长的客人一眼,说:“是俺闺女,帮忙打打下手。”
“哦!好俊啊!今年芳龄几何?”
“嗯?……啥……几何?”齐九根怔怔的望着他。
这时,那个后生“嗤”地笑了一下说:“他是问你女儿今年多大了。”
“对,对,你家桃花今年多大了。”年长的也忙笑着说。
“噢,噢,俺闺女今年十六了。”齐九根答道。
年长的听后起身来到齐九根面前,在他耳边悄声说:“齐掌柜,我们少东家想认桃花姑娘干妹子,你看行吗?”
“啊!”齐九根狐疑的望着他惊叫一声,又说:“这咋行呢?你们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哩,我不能害了俺家闺女哇!”
那人忙说:“也对,也对。我们是京城做大生意的,这是我们的少东家,我俩是前天到金河寺进香拜佛事路过这里的,唉!既然这样那就过些日子再说吧。来,掌柜的,算账,我俩这顿饭多少钱?”说着就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把铜钱放到桌子上,看那堆状儿,估计有好几十枚。
齐九根说:“一个人只要两个钱儿,你二人这顿饭四个钱儿就够了。”说罢就从桌上捡起四个铜钱儿。
那人见状说:“掌柜的,你家这小米粥太好吃啦,这些钱都给你,就顶赏钱了好不好。”
齐九根说:“好吃你们就多来吃几回也算照顾了,啥赏钱不赏钱的,俺不要,你收起来吧,慢走。”说罢拿着那四个铜钱进了里间。
他二人看到齐九根这倔巴样也不再自讨没趣,只好收起桌上的铜钱拿上随身行装匆匆离去了。
日头东升西沉,桃花粥铺的生意还是那么红火热闹。一个多月后,桃花的姥爷下世了,一家三口只好将粥铺打烊关门,到三十里外北坡的红崖湾村去奔丧。
五天后的黄昏时分刚回到家中还没坐稳,隔壁掌炉的王师傅就急匆匆过来说,哎呀呀,齐大哥,你们可回来了?了不得了,你们……不知你们……咋还得罪官府了……看到王师傅这副着急忙慌的神色,齐九根也忙问,咋啦兄弟,啥事呢?别着急慢慢说。原来昨天傍晚的时候,把总署来了几个官差,说要将你一家先送到州衙,然后再上解到京城去呢。昨天没见到你们,他们说给左邻右舍,一旦看到你们回来立马报告,知情不报将被问罪哩。齐大哥,你们快跑吧,他们再来了我就说没见你们回来。齐九根心里一沉,即可想起,这事儿肯定与那天在这儿吃粥的那两个京城客商有关,于是连忙说谢谢王兄弟了。说完,简单收拾了一下,从缸里捧了两捧谷子揣进包袱兜子,一家三口慌慌张张逃离了职字堡,再不知去向。
这事过去一年多,人们才弄清了原委。原来那天在桃花粥铺吃饭的两个京城客商中,那个年轻后生是当朝皇帝,他看到桃花姑娘后一眼就相中了,便有了将她招入宫中纳为妃子的想法,同时因为粥铺的小米粥太好吃了,为能天天吃到这可口的饭菜,想将齐九根两口子招到御膳房做御厨。谁曾想让地方上的官差那种官僚做派将齐九根一家给吓跑没了音讯,虽然事后对那些做事简单粗暴的官差们进行了处理,可毕竟让当朝皇帝少了一个心仪的爱妃,为弥补这一缺憾,只好下了一道圣旨,让萝州每年进贡桃花粥铺齐九根那种小米以供宫中享用。
桃花小米成为贡品后远近闻名,时间一长,职字堡也被演化为桃花堡了。只是有关齐九根一家的下落一直成迷,坊间传说纷纭,有说他一家去了金河峡谷中的静虚庵遁入佛门;有说他一家去了北岳恒山,日夜青灯黄卷修炼成无为而治的真人;有说他一家出口外去了草地;更有甚者,还说在草地的敖汉旗见过他们一家,可谓是纷纷扬扬不一而足。
多年后,本地县志对桃花小米成为贡品这一事例做了记载:元至治二年八月,萝州献嘉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