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镇,听名字好像是挺牛的一个乡镇,其实也就是一个很小的街镇。两条公路,自南向北沿花亭湖两侧汇集在小镇且穿街而过,街就是路,路就是街。平日里街道上也见不了几个人,远远的只能看到三三两两老妪来镇上补些日用品,老汉大多数是骑着三轮电动车,晃悠悠的穿梭于街市。晌午,卖廉价水果的小贩卖力的吆喝着,即便如此也不见有人光顾。回收旧家电的大喇叭声不绝于耳,回收旧手机,旧手机换菜刀……
早上和傍晚的小镇却又另是一番景象,早餐店早早忙碌起来,经过一个晚上的沉寂,送娃上学的家长穿梭于往来人群,把路挤成窄窄的一条线。南来的北往的车辆,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小心地按着喇叭,避开拥挤的人群,慢慢挪将过去。散学也亦然如此,只是路的两旁多了一些烧烤摊,冒着烟、流着油儿……三五成群的老人带着学生模样的娃儿在焦急的等待,把过路的车辆堵成一团。
街道上有好些个大大小小的单位。政府、学校,几十年来越修越好了。农技站、邮政局、农商行、医院、林业站、财政所、税务所、派出所……还有一排排临街的店面,许多门头上都贴着“此房出租”,有些纸张风化的不成样子了,脱落着、飘零着。
他们合力,把一条街道拉的老长老长。
街道由无变有,时而冷清,时而繁华,如今又变得如此萧瑟。可有一人,几十年如一日,你看不出他的变化,那人便是狗娃。
狗娃经常上街晃悠,街头巷尾总能见到他的身影。前些年帮衬着老父亲收购废品,如今的狗娃或许是年岁大了,干不动这种体力活,整日里推着老母亲出来散步。
狗娃身板不大,头发稀疏,佝偻着腰,前额较突出,双眼凹陷的厉害,下巴上挂着欷歔的胡茬,面容颇显憔悴颓废。与人说话,会不由自主的流下口水,自打龅牙换了之后,这个毛病好得多了。狗娃走路有些瘸,走几步退一步,扛重物的时候表现尤为明显。一身衣服,除了领子腋下外,再也找不到原本的颜色了。
看狗娃,你刚看,年龄不大,再看,满脸沧桑,又觉得他确实不小,也快六十了。狗娃其实也有大名,可能是当时的农村,常有听到的说法,名字起的贱好养活,什么二蛋、秀儿、狗娃、狗蛋都不少见。
狗娃是个智力低下略带残疾的人,却又努力的让自己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人。
狗娃的家是离镇上不远的一个山湾里,他的父亲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文化人,年轻时在大队里电站、油坊当过会计,是个老党员,也写得一手好字,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符合文化人标准。我记得狗娃是没有上过学,又或者读过几天书。村里人都笑话他,老师教他算盘,说位数拨上一个又拨上一个,狗娃啥也不记得,就记得“拨上一”,并且每天念叨着,于是村庄又给狗娃起了个外号“拨上一”。
年轻时的狗娃精神方面有点问题,或许是受到太多人嘲讽、拿他开涮的缘故。喜好偷拿女人的内衣内裤之类的物品,晒在屋外的衣物,只要是女性的直接拿走,卷起来藏在裤兜里面,屋内的就会撬门偷盗过来。这种癖好大概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花痴”吧!但是他也懂分寸,不乱拿,如果辈分比自己小的,指定不拿,老人的也不会拿。那时候家家户户都防他,逮住了,可免不了一顿暴揍,狗娃的龅牙就是那时候被打掉的。不可思议的是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后来居然换了一口好牙。那些年没有人问他偷盗的缘故,没有人看是非对错,即便猫狗之类的畜生叼走了衣物,狗娃也遭千夫所指难逃其咎。更不会有人关心他,以至他父亲和弟弟也渐渐不管他了。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狗娃的这种毛病慢慢的好了,我想可能是被打的太惨或者是年龄增大一些的原因吧!
从我记事起,狗娃就是整日与牛为伴,家里的一头老水牛就是他的全部。本来狗娃家是没有牛的,邻居家孩子们要上学,农忙的时候没有时间放牛,答应只要狗娃帮着放牛,就让自家的牛给他家耕田犁地。于是狗娃大部分的光景都在放牛,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都喜欢围着狗娃转,按农村辈分该叫他叔的,可是每个人都是狗娃狗娃的叫唤,开始他很生气,皱着眉,一脸的不屑,故意不搭理我们,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大人们都乐意我们和狗娃去放牛,毕竟他是成年人,能照看我们。在田野里、小河边,牛儿悠闲的啃着草皮,我们一群小伙伴早就按捺不住,纷纷跳进河里洗澡摸鱼,这时候狗娃急的在岸边大骂:“伢几个,还不上来,等一下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出了事可不要找我,真是造孽”!“拨上一,真多事”;“陈狗娃,不怕丑,偷人家媳妇裤子兜”,小伙伴们在水里露着头,齐声叫骂。果真,狗娃是告了状的,回家后很多都是挨过鞭子的。
农闲的时候,狗娃便上山砍柴,他总是捆不好柴火,只能背个竹篓,捡些易燃的干柴。那时候的我们长大了,也能上山砍柴,却总是很懒。“狗娃,过来帮我拾篓柴火”,狗娃不依,我们一伙便合力把狗娃的裤子扒了,挂在树枝上,没法子,狗娃只得讨饶。后来狗娃到处和人说我们偷别人家柴火,还说我们打猪草时偷过别人家田里的草籽或是萝卜,也许只能这样发泄他的不满或者愤怒吧。
狗娃的热心和勤劳也是村庄公认的,那时候总有人下乡收鸡蛋,大概两元多一斤。热闹的地方总会有狗娃的身影,“鸡蛋多少钱一斤”?狗娃诺诺的问。“两块三一斤”。狗娃双手背在后面,满脸的沉思,煞有其事地来回踱着步子,故作思索说道:“前些天有人收一块八一斤,看来比你这个要贵”。顿时惹的一群人大笑不止,这种带着讥讽的笑声,狗娃也能听出来,便略显尴尬,慢慢转过头去,悻悻的说:“不能卖给他,这个人坏得很,下次别来了……别来了……”。
但凡村里有红白喜事,狗娃总是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干最累、最脏的活,吃最粗的饭。尤其是白事,时间比较长。砍柴、担水的活,不用管事的分配,便抢过来干。狗娃担着水晃晃悠悠的从村庄的东头走来,一瘸一拐的艰难的移动步子挪到厨房,两桶水泼洒的也只剩下半桶了,确实他干不好担水的活。但劈柴却是把好手,金晃晃的斧子轮起来从半空劈将下去,狗娃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柴火便一分为二,狗娃的手准,旁人都说。狗娃有些兴奋,半晌一堆柴也就劈完了。而席间他总是坐在角落里,捧着个大瓷碗,吃着一些剩下的饭食,完后便伸手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一包皱瘪瘪的香烟,独自“吧嗒吧嗒”地吸着,空洞的眼神望着来去的人们。
后来,我们都娶妻生子了,围着狗娃长大的孩童换了一批又一批,狗娃的父母也老了,处境仿佛更加艰难。老父亲决定要去收废品,虽然自己年纪大了,但不还是有狗娃的吗?狗娃也很是满意,觉得做买卖做生意总会高人一等,最起码比砍柴、放牛要高尚的多,虽然很清楚自己只是帮着父亲推着木制的大板车。于是街头巷尾总会出现这对父子的身影,狗娃卖力拉着车,老父亲叉着腰紧紧的跟着,遇到卖废品的人家,狗娃总是显得格外勤快,有条不紊的整理纸板、饮料瓶和一些废铜烂铁。“最近纸板又降价了,不值钱了”,狗娃逢人喜欢说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收废品似的。至于纸板降了多少,如今多少钱一斤,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平坦的街道都是狗娃一个人推着车子,镇上的人看他可怜,尽可能的把废品卖给他,有些甚至不问价格,任由给一些,可狗娃很固执,一定要老父亲把称递给人看,并且对着老父亲喊道:“不能少人钱,他家的废品一直都是我们在收”。狗娃的父亲无奈的笑了,拉着嗓门说:“我晓得,不要你多嘴。我家狗娃啊,人不坏,就是孬了一些”。一车废品,加上破铜烂铁也着实不轻,回去的路都是上坡,狗娃拉的很吃力,车绳紧紧的勒在他的胸前,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流下,他尽量的附下身体,匍匐着前行,满脸涨得通红,额头的筋纹都快爆开了,车子却还是不听使唤的往后滑,狗娃只能使劲的僵持着,扭过头冲着他父亲大骂:“你就知道快活,也不推一把”,老父亲这才晃过神来,缓缓地腾出操在背后的双手,推上一把。
收废品的日子里,条件自然宽裕了很多,老父亲也经常买些好吃的慰劳狗娃,他很清楚,没有狗娃拉车,他是收不了废品的。狗娃自然也很开心,每每拉着车子上街的时候,总能哼着别人听不懂的歌谣。狗娃就这样每天就随着老父亲早出晚归,过年也不例外,大年初一都在外面忙碌着。他总是说:“没办法,这时候生意好,街上废品多,而且价格好”,好像要让所有人都羡慕他似的。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家和镇上往来的时光里,狗娃也渐渐老去。
老家已没有多少人在家了,每次回去感觉莫名的冷清寂寥。只有狗娃依然守在村口,看见我回来顿时兴奋了起来,“宝伢,你回家了?你家现在还有纸板卖吗?”我低声叫了声“狗叔”,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有废品,帮我留着,我弟过几天去收”,狗娃依旧说道。是啊,狗娃已经不收废品了,他和他的老父亲都退休了,年前狗娃的母亲中风了,八十多岁的人了,生活不能自理,狗娃主动在家照顾老人。党的政策好,村里帮他盖了两间平房,评了低保,狗娃又是五保户,还有残疾人福利,几项惠民的举措,让狗娃一家的生活没有大的问题。
不收废品的日子里,狗娃愈加的孤独。
于是狗娃每天都用轮椅推着母亲出来散步,很多人对狗娃都改变了看法。真不错,狗娃啊,孝顺!你看,生了这样的一个儿子也是有用的,换了有出息的儿子,还真不能天天守在身边照顾。这些话狗娃很是受听,于是偶尔还推着母亲去镇上溜达,街上人看了,也啧啧称赞。这种行为,久而久之也就平淡了,没人刻意关注,刻意的赞美,狗娃似乎有些心烦,冲着老母亲怨道:“你怎么还不死?要是我不在了,你可咋办?”是啊,狗娃说的在理,旁人都这样说。
狗娃真老了,脸色蜡黄,他满下巴的黑胡茬子也稀疏泛白了,眼神也更显呆滞,推着母亲也力不从心,走走停停。
狗娃始终没有走出家乡的一座座大山,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从放牛砍柴到收废品,他在成长,从嘲讽到赞美他也在蜕变。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无论晨起日落,无论酷暑寒冬,狗娃永远的守村人。
今天我又看到狗娃推着他母亲上街了,镇上街道变宽了,楼房变高了,狗娃依旧没变,只是身边多了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阳春三月,和风带着花香吹动着狗娃凌乱的须发,金色的阳光洒在这对母子身上,也洒满了整个小镇。
我知道,狗娃还会在出现在小镇上,即便母亲不在了,他还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