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码头上长大的。
挑四九年破圩的豁子,加了一段托子——矮大堤两尺,七十米长,二十米宽。就这个地方,一根烟转十圈,洲上人说像四牌楼一样热闹。“家在哪里?”——“码头上呗。”——“哎哟,好繁华哦!”
繁华不算,热闹不假。码头的左侧,筑条长长的斜坡,侧砌石坝,上铺石子。粮站供销社食品站收花站进出货时,一队板车浩浩荡荡,叽嘎叽嘎,气象壮观。男女老少指指点点,像看戏看电影,说说笑笑。粮袋漏了米,女人小孩高度自觉,一路捡呀扫呀,欢欢喜喜过大年。沾灰的米,筲箕淘淘,淘净了煮饭煮粥,新鲜爽口,抻着脖子打个饱嗝,啊——啼,吓飞了麻雀。漏了的稻子也一路捡呀扫呀,屋前一抛,鸡鸭抢着啄,铲,哽得喉管鼓鼓的,爆了。麻绳散了,哗——,涌出一堆白花花的大米,抖着手捧,捧得满满的,撤脚就跑。搬运工追着喊着,“不要不要,你们这些活土匪!”
“活土匪!”蹲在席子上的水莲抬起脸,眯眯笑。
芦席店靠近斜坡。芦子芦席,一垛垛的,山高山高。芦子拍破划开,片刀嗤嗤刮去管节毛刺,再嘎嘎地压平压顺成了芦片。芦片织成席子,销往四城八乡。一年麦草两年席,稻草绳子管一季。芦席,日常用物,不经折,不耐烂,消耗大,市场广。大瓦的垫子、挡雨的墙贴、草棚柴堆的雨披、床顶楼顶的隔层、晒鱼晒红薯角的晒板,即便垫床,也是稻草芦席,软和保暖,晚上做个好梦。
织席的,清一色的女子。自古女人善织,织布织衣织簟织席——织女呗。芦片蛮薄,蛮乖巧,蛮柔顺,在女人怀里撒娇,臀下扭出一方席子,白莹莹的。薄薄的芦膜,碎碎的芦屑,在地面篷着,在空中舞着,弥漫着苇子的芳香。织好的芦席,叠成垛,屋檐高,等着装船嫁人。
水莲的芦席,齐整整,绵柔柔,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水莲家七口人,三间瓦房,披间苫屋做厨房。面朝大江,看惯了东流滚滚苇荡滔滔。江风拂着刘海,扬扬飒飒的,眸子好闪,脸蛋儿好光。男人上码头,喜看水莲织席。蹲在芦片上,一手挑起,一手按下,上下翻压,姿势优雅。偶尔戳了手指,拔了刺吹吹,眉额微蹙。男人疼得也戳了一样,嘬着嘴吹吹,啧啧。小蒋噘起了嘴巴,吸着自己的手指头,哟哟。小曾扭着脖子看,大锤砸到师傅的小锤,弹痛了师傅的虎口掌心。李师傅不愧为师傅,吃饭时坐门槛上看,公鸡啄翻了碗,饭粒撒了一地。此公名气贼响,先后有几个相好,人称李花锤。
男人的目光,水莲不理不睬。我织我的席,你看你的景!
女人上码头,打理活计。码头上丛着数家店面。从右往左,炕鸡炕鸭的老张,染布染衣的小孙,修伞修鞋的朱大头,整锁配钥匙的钱白毛,开茶馆开面店的六拇指,打铁的李花锤,收芦席的王抠门。外埠漂来的,租一两间瓦房茅屋,搭间草棚子,家伙什一摆就啪啪开张了。汛期来了,货船渡船客船渔船,扎堆儿挤着码头,随波荡漾。船头蹭着堤岸,蹭光了,褐得发亮,滑溜溜的。时有纤夫背着长纤,身子曲向了地面,一脚一脚杵着,哎哟哎哟蜗牛爬。偶有安庆的汽艇呼啸而来,呜——呜——,艇尾吐着白练,叉成了锐角,惹得眼睛鼓着像灯泡,闪闪发光。
小孩上码头,图着热闹。王抠门怎么从壶里筷子夹黄豆喝酒,小曾怎么甩大锤砰砰砰火星四溅,小鸡怎么啄破了蛋壳叽叽叽歪歪倒倒的。看染布看钉鞋看配钥匙看吃肉丝面,两眼发愣,口水流了几里长。粮袋漏了米,比赛着抢,赢得了“活土匪”的美名。
甘厚叶,光荣的活土匪,从光屁股算起,匪龄十年,算得上大将了。眼明,手快,腿长,跑起来兔子追不上。张嫂指着他乐,“发财了厚叶。”水莲姐望着他笑,“好个活土匪。”他妈奖励蛮物质,一把炒蚕豆,一块爆米糖。“做得好!粮站有的是米,还在乎麻雀鸟吗?”厚叶捡过米,也捧过盐。一捧盐半斤,够家里咸上好几天。这种事,洲上人说有味,像演戏玩魔术。又像江里捉大鱼结婚抢喜糖,时来了,睡着了又笑醒了。
行商坐贾,船员渔民,混江湖的,跑码头的,见识多,脑子活,给洲上吹来新鲜的空气。有人去过上海的外滩,有人游过南京的大桥,有人啃过芜湖的酥烧饼,有人吃过安庆的江毛水饺。洲上人看着听着,浑身热乎乎的,眼里红得流血。更热乎的,是各地时兴的潮流——男人穿花褂子留长发,女人烫头毛穿短裙,姑娘自定终身,寡妇随心改嫁。这样做对不对,没人说得准。乌龟吃泥巴,各有各活法。
码头上人多,男人女人喜来。捉小鸡,配钥匙,染布料,锻锄子,听他们八卦,看他们营生。听着,看着,就熟了,热了。水莲妈跟花锤,热上多年了,蛮蜜的。自个儿蜜了不算,水莲妈还把水莲许给花锤的徒弟。小曾喜得脸上放光,握着的大锤抖得掉下来,险些砸着自己的脚面。水莲妈还打着自个儿的小九九。小曾家富实,女儿糠箩跳米箩,又能捞笔彩礼。难怪她,娶媳妇了,屋顶上站岗——踮着脚尖望钱(前)呢!
水莲妈喜喳喳的,水鬼都哄得上岸。可女儿不像她生的,板着脸子,问一句答一句,没劲。亲友介绍的小曾,小孙,六拇指的侄子,老张的儿子,一个个都入不了眼。二十一了,同时的,不是有了主,就是生了娃。亏她沉得住哈。沉,也是有资本的。站在码头上,如春天的芦苇,嫩生生的,水灵灵的,招风。说媒做保的不老少,日的白咋,夜的瞎搭。爸爸走了,妈妈单扛,扛也扛不动。幸好花锤大方,接济一块两块的,渡过了江。好不容易女儿大了,想挣点彩礼救急。妈妈哥哥喜欢小曾,水莲也不讨厌,就是咬死不松口。
“怎么嫁不得?”
“哼,老东西!”
码头,在鸟声中醒来。商人开门生炉子,烟雾飘在码头上江面上,袅袅绕绕的。早上好小曾,早上好小孙,上码头洗刷的女人打着招呼。水莲拎着一桶衣服,抢到一块石头铺。岸边一字儿蹲着跪着姑娘媳妇,洗衣的,淘米的,刷竹席的,冲凉床的,说笑声捶衣声响成一片。江上晃着一只渔船。渔民小蒋,刘婶的娘家侄子,黑脸黑胸,黑手黑脚,外号黑鬼子。洲上人有点夸张,也就标准的渔民黑而已。家在山口镇渔业村,父亲得大肚子胀,胀死了,母亲下了堂。与哥嫂分了灶,活脱脱水上一渔翁,来去一阵风。黑鬼子叉立船头,端着渔网,瞄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瞄着啪啪捶衣的水莲。几只白鸥翠鸟上下翻飞,蘸过水面,又冲天而起,在空中滑翔,盘旋,徐徐降到苇杆上。苇杆受宠若惊,一颤一颤,荡着秋千。黑鬼子忽地抛出渔网,摊开了像大伞,一圈锡坠子砸向了水面,啪,砸起了水花,泛着水泡,亮闪闪的。猫着腰,抿着嘴,抖抖网绳,步步收紧。渔网出水,呵呵的淋水声越来越响,渔网越来越沉,最后哗的一声跳出来,跳进了舱里。黑鬼子露出了笑脸,笑着看鱼,看女人,看水莲。女人们笑开了花,笑翻了船。
“好!”
叫得最欢的是姑妈刘婶媒婆张嫂。二位尝过小蒋的鱼鲜,识得小伙子的能干。张嫂在说媒。不用说,小蒋谈的是水莲,——漂亮的小妹谁不喜?渔船一年到头守着小洲,守着码头,渔翁之意不在鱼。吃了人家的,张嫂乐滋滋上门提亲。到水莲家提亲的,还有赵钱孙李。惦记着的,如夏夜的星,就连妈妈的老相好,也打过水莲的主意,甚至抓过水莲的臀部,赢得了水莲的唾沫——呸,老东西,死到大江里过年!水莲呢,念了几年书,晓得织女女驸马七仙女。对妈妈有怨气,跟个老东西扯七扯八的,死着也没脸见爸爸。叫她跟小曾,打死也不能——老东西的徒弟。穷不失志。大伙说,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有点云里雾里,让人摸不透。仗着一副脸子,青蛙眼,朝天看。老这么端着,端到了二十一,也不晓得她心里端着谁。既然不应小曾,就想找个比小曾叫的,才对得起自己的脸蛋。可就苦了张嫂,跑断了黄瓜腿,好话说了一大船,一江春水向东流。对不起小蒋,吃了那么多鱼,也吐不出来。妈妈哥哥满意,连妹妹也夸小蒋哥实在,可拍不了板。妈妈急得跺脚骂,心气儿太高,迟早要跌跤。
“刘婶有鱼吃嘞!”女人们呵呵笑。
“哪个姑娘跟了才有的吃呢!”刘婶瞟着水莲。
“我要是水莲就好了。”张嫂冲着水莲吐舌头,做鬼脸。
笑声一浪又一浪。
挑水的厚叶晃着水桶问怎么回事。张嫂手一指,“瞧,水莲吃鲤鱼啦!”江边又爆出一阵大笑。水莲急红了脸,举起了棒槌,对着张嫂比划着。比着比着,一不小心,就把身子“比”到了江里。
哎呀,笑声结冰了!
说时迟那时快,厚叶掀翻担子,飞也似的冲向江边,纵身跃入江中。抓到水莲,一手揽着腰,一手使劲划。费了半天劲,把她捞上了岸。呛了不少水,肚子鼓起来,面色有点阴。
必须人工呼吸!
厚叶学过。顶着水莲腰部,一边按腹部,一边口对口。
看着口对口,男人搓着手。这小子,哪来的福气?
渔船嗤嗤扑到岸边。一个箭步跳上去,瞅着他们,眼睛鼓成了球,双手捏成了铁锤。
水莲醒了。
大渡口坐船到安庆——过来嘞。水莲没过来。吃不好,睡不着。想着抱腰,想着人工呼吸,一口一口。手捂着嘴,心里发热,脸上发烧。初吻!痒呵呵的,热辣辣的。他,是个孩子,又不是,比自己还高。小时候抱过,小小的,白白的,抱紧了还哭。怪可爱怪好玩的。那么个小不点儿,没想到长这么高,真帅,有男人味。十七岁懂事了,班上有个女朋友。喜哼民歌小调,什么“高山头上一棵槐,我上槐树望郎来”,什么“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什么“哥哥站在船头上,妹妹钻进芦苇荡”。比起小曾,比起小蒋,有文化,有气场。那眼神,那脸蛋,那走路的姿势,那读书的声音,有朝气,有活力。就是年龄小了点,家里穷了点。家里姊妹五个,厚叶居中,上面一哥一姐,下面一弟一妹。父亲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坨烂泥巴,一只糊涂鳖。母亲喜穿新衣,喜搽雪花膏,装嫩。没钱交学费,厚叶得休学。他妈说,字不能当饭吃,读书是糟蹋钱粮。
厚叶水莲的新闻,吹遍了洲头洲尾。
得意时,收到了分手信。
张嫂又上门提亲。拎着两条大鲤鱼,活蹦乱跳的。这一次,小蒋搬来了水莲的老板。一落坐,吐一口烟,王老板就把小蒋,以及小蒋的祖宗八百代歌颂了一遍。铺垫得差不多了,才亮出了底牌:彩礼五百,不够再加。哟嗬,妈妈笑闪了腰,好好好,灵雀鸟叫了。哥哥笑歪了嘴,倒茶递烟屁颠屁颠的,财神爷到了。一盘算,双掌一合,身子一激灵,有这么多,婚事就够了。妹妹挤挤姐姐的臂膀,对着奶奶眨眼笑。张嫂滚着笑脸,笑得很浪,“嘿嘿彩礼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蒋的一片真心。女人跟人嘛,就图个真心。小蒋呢,黑是黑了点,打鱼的呗,身体蛮结实,蛮魁梧。去了就当家,大鱼有的吃。”
“刺。”水莲嘟着嘴。
“织芦席的,还怕刺么?”王老板哈哈大笑,震得屋顶上落下了吊灰。
水莲又睡不着了。卖了。卖了。五百块。黑鬼子。刺。姐妹们有了,自个儿挂着,不是个滋味。七选鸡,八选鸭,最终选了个眼睛瞎。鱼啊鱼,你到水里也躲不掉,迟早会网起来卖的。说什么哥哥要结婚,妹妹得牺牲,什么道理。可眼见得妈妈抓破了头,也抓不出什么银子,怪心疼。哥哥开亲,老东西借了两百,妈妈不能再开口。在王老板那儿打工,大头归了队上,到手的一年就三两十。妈妈那个急呀,恨不得把我杀了卖肉。嗯,芦苇命,芦苇高来芦苇腰,芦叶黄了芦絮飘。只是,怎么能跟个黑鬼子呢?不被人笑掉大牙吗?
在奶奶妈妈妹妹的鼾声里,水莲披衣溜出,溜到了江边。虫儿唧唧,水波抖着月光,晃得眼花。树后忽地晃出一条影子。妈呀,鬼!
鬼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亮出了脸。
呀,厚叶!
厚叶说了退学。说着说着,还把分手信的事,一股脑儿捅出来。
“为啥分手?”
“和你,亲了。”
晕了!原来这样!厚叶,我的救命恩人,我把你害了。害得好苦。一个小伙子,泪光闪烁的,看着好揪心。一股莫名的潮水涌上心头,汹涌澎湃。按捺不住,冲向了厚叶,一把揽过来,紧紧地抱着。对不起厚叶,都是我的错。眼泪簌簌涌出来,像一湾小溪。
厚叶也晕了。他的恋爱,只是眉目传情,纸上的功夫。第一回姑娘抱着,头皮发麻,心跳如鼓,进而热血沸腾,浑身颤栗。十七了,到了涨潮期,怎么受得住这样的热浪。两团奶子熨着他的胸脯,软软的,烫烫的,点燃了蓝色的火焰。忽地,一手抱腰,一手抱头,颤抖的嘴唇,缓缓地,缓缓地粘到水莲的樱桃嘴上,又一次口对口。吮吸!吮吸!吸着醉人的潮水,柔软的舌条。麻了,晕了!
月亮钻进了云里。
“我爱你水莲!”
缴了学费,厚叶跨入了初三教室。瞥一眼前女友,掏出语文书,往桌上一拍。哼,水莲比你好看得多!
水莲告诉了张嫂。
张嫂上了渔船。
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五十张大团结,转眼成了废纸一叠。盈满了泪,船一晃,泪儿滚出来,顺着鼻沟,洒在甲板上。张嫂挤着脸,搓着手,嘟哝着莫伤心,好姑娘有的是。小蒋摇摇头,跺跺脚,一叠票子,忽地抛到了空中。花花绿绿的,纷纷扬扬的,散落到江面上,浮叶般起伏,漂流。
“水莲就一个!”
水莲成了码头上的焦点。女人骂她瞎了眼,男人笑她吃嫩头,哥哥自叹钱没了,妹妹怨姐不识货。妹妹跟厚叶小学同学,和着泥巴长大的,晓得厚叶是个花枕头——表面光,一包糠。
七仙女下凡了。厚叶晕了,胆儿肥了,闲了就上码头黏着水莲,塞她一串蚕豆一块爆米糖。水莲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刘婶张嫂,也不愿看小曾小蒋,嘀咕着走开点人家骂。厚叶昂着头,嚷着我高兴的,吹起了口哨“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看到过脸皮厚的,没看到过这样厚的。”
码头上又炒起了玉米爆。花锤说,女大男小,婚姻不牢。老张说,热得快,冷得也快。小曾说,厚叶是天上的云,地上的风,看得到,抓不着。小孙说,不长眼哦,要是跟了小曾就掉进了糖罐。
“可惜了的小蒋,煮熟的鸭子飞了。”
小蒋的渔船湾在码头,甲板上晒着毛鱼黄鱼,绳子上串着鲤鱼草鱼。鱼腥四溢,招来了众人的目光,小猫的歌唱。闲时,还站在船头上,还看码头,还看水莲。黑亮的齐肩短发,鲜艳的桃花褂子,下蹲的腿脚屁股,挑芦片的翻转手势,看不厌——怎么看得厌。苹果脸、樱桃嘴、白玉指,飘在眼前,梦里常见。白玉指灵活自如,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如七仙女穿梭织布。织好了码在垛上,齐人高。数过多回,摸过多遍,粘着水莲的手气,蹭着水莲的脚印。被絮的下面,垫着水莲的三张芦席。躺在上面软绵绵的,做的梦也软绵绵的。
梦醒了——甘厚叶考上了安徽化工学校!
“我的个乖乖,化校!”
码头上沸腾了!
水莲厚叶一夜未眠。在苇荡里,发下了誓言:长江干了心朝天,芦苇黄了待明年。
小蒋也一夜未眠。渔船湾在水中央。风吹浪打着,摇摇晃晃。走吧,就看不到水莲了。不能看不到。长在了心里,拔也拔不掉!
水莲照样织席,听着大江上轮船呜呜地叫,看着炼油厂烟囱抖抖地冒。
小蒋照样看着,席子一垛又一垛。一垛垛席子,上了船,突突突,嫁到了远方。
码头上又出了八卦。这一回,不是李花锤有了新相好,不是王抠门短人两分钱,而是厚叶换了女朋友。消息来源有二:一是小曾在人民路看到的,厚叶牵着一个姑娘的手轧马路;二是小孙在四牌楼看到的,厚叶挽着一个姑娘的胳膊逛商场。
洲上人不信——厚叶再脸皮厚,也不会用水莲的钱找姑娘。可又不得不怀疑——无风不起浪呗。
水莲,再次成为码头上的焦点。
没有不透风的墙。妹妹讲的时候,姐姐坐在桌边啃红薯。啃着啃着,啃不动了,摸着肚子发呆。有三个月没回家了,有四个月没来信了。睁着眼,抿着嘴。怎么会呢?发过誓的,要一生一世的,要长江干了的。
当初甩了小蒋,如今被厚叶甩,苦都无处诉,脸也无处搁!我,我谢水莲,怎么,怎么做人呢?
摸着肚子咬着牙。哭不得!闹不得!死,也要死得漂亮!
走路挺着腰。织席低头瞧。人家指指点点,不搭不理,不悲不喜。绷得长了,弦也黄了。有时候手儿悬了半天,不动也不劳;有时候闭着眼蹲麻了脚,身子倒了。
有一回倒在地上出血了。
进了皖河农场双河医院妇产科——晚了。
小蒋船送的。在病房,给她妹妹二百块钱,默默地走了。
码头上没了水莲。染布的照样染布,打铁的照样打铁,织席的照样织席。也会嚼舌根的,小孙摇头笑,小曾叹口气,花锤拍桌子。
小蒋,还站在船头上,还看着芦席,鼓着双眼,捏着双拳。
“该死的!”
呜——呜——,一艘汽艇呼啸而来。
两个警察跳上岸。
目光投向了警服警帽警棍,面面相觑,啧啧称奇。
前面的那位,挂着个脸子,“谁是打鱼的蒋田洪同志?”
有人指指。
“我是安庆大观区菱湖派出所的。这是证件。你涉嫌打伤了甘厚叶同志,请接受调查。”
目光转向了小蒋。一阵风撩起他的头发,撩起他的衣袖,人们这才注意到他脸上颈上臂上的伤痕血迹。
“打得好!”小曾高喊。
“打得对!”张嫂拍手。
“有种!”小孙竖大拇指。
“打死这个王八蛋!”李花锤挥起了拳头像铁锤。
厚叶肋骨断了一根,左腿瘸了,也得接受厂方的处分。工会领导领着厚叶到了金柳洲。拄着拐杖低着头,做了一千个检讨一万个保证。态度不错,厚叶分到了办公室做文秘,写总结写报告。上班路上,炼油厂里,晃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咚,身子颠过去,右脚着地,左脚粘地。
小蒋判了两年。
水莲没去白湖农场。妹妹去了,带着姐姐的话——“对不起,我没脸见。”
“我欠的,妹妹呀,就代姐姐,还吧!”
妈妈哥哥七姑八姨小曾小孙王老板李师傅,轮流去白湖农场。小曾带着涤纶衬衫;小孙带着球裤球鞋;王老板带着江淮烟高粱酒;李师傅带着毛衣褂子——水凤织的,指甲剪子刮胡子刀。
水凤两个月看一回。带着大包小包——奶奶做的豆腐乳腌白菜丝,妈妈炒的红薯角玉米爆,哥哥买的怀宁贡糕安庆墨子酥,水凤织的围巾袜子手套毛衣裤子。
水莲走了。春暖花开时走的,与那位一起,去炼油厂做了清洁工——城里人了。背着大包,迎风站在船头上看,风儿卷起刘海,脸蛋儿好光,眸子好亮。看芦席,看码头,看金柳洲。码头上长大的,还看不厌,还看不足。王老板坐在马扎上,一双筷子插进了壶里夹黄豆,夹到没夹到,都喝口小酒。小曾师傅赤着上身,汗光闪闪,呼呼地甩起了大锤,砰——,火星四溅。钉鞋的照样钉鞋,配钥匙的照样配钥匙,吃肉丝面的照样吃肉丝面,织席的照样织席。
放下包。包很重,装着奶奶妈妈哥哥回的礼糖礼肉礼金。
大渔船小渔船闲着,随波荡着,有时还嘭嘭地撞着。
水莲眼眶湿了,泪儿慢慢涌出来,抽噎起来,身子不时地颤着。
船上岸上安静下来。船上人在听。岸上人在看。渔船也昂着头听,看,嘭——嘭——,浑厚,沉郁。
水凤伫立在窗口,望着,望着。客船咚咚冒了烟,缓缓地走了,走了,缓缓地消失,消失在一片墨绿的芦苇荡里。
嗯——,还——还在——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