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六。一周里，我最期待的一天。
不是因为这天不用上班，而是因为，我要去见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
打开门，一股凉风夹着几丝初秋的冷雨扑了过来，叫人猝不及防。想起有那么几次，在瓢泼的大雨或凛冽的寒风中骑着电动车前行。从家到县城，13公里，一路担心害怕，又满怀期待。如今离得近了，几步路的功夫便到，再没了淋雨受冻的担忧。
“这是他们那边的问题……”他面向窗户背对着门，正在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我没听清楚，全部精力都放在他那挺直而有力量的白色的背影上。我便默默地坐在走廊银色的座椅上，等待着。
里面静默了。
我站起身，佯装咳嗽几声。他抬起头，目光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落在我身上。
“下着雨也来啦。”熟悉的声音响起。
“嗯。”我笑了笑。见着他，不知为何，我总是喜欢笑的。
我欢快地走进屋子，随手把门关上，拉开熟悉的黑色椅子，坐了下来。
静默了。我在等他说话。
“最近怎么样啊?”熟悉而使人心安的问候。
“比上次来见你的时候要好，但却不够好。”我回答。
“好有一个标准吗?”他习惯性地挑了挑左眉，显然对我的回答感到疑惑。
“没有。”
“但我不希望不好。在原地徘徊，或陷于困境，挣扎着、迷茫着，仿佛世界是一片灰暗，使人看不到希望。这让我感到痛苦。”
“但你已经走出来了，不是吗?”他似乎能感受到我情绪的波动。
“是。”
“我仿佛能感觉到，一些旧的东西已从我身体中褪去，新的事物正在生长。”
“这不是挺好吗?”
“是啊!”
“但最近我有些不思进取，总是想玩，甚至连续刷两三个小时的手机，我简直太堕落了。”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痛恨。
“堕落这个词，似乎不太合适。每个人都有想放松的时候，干嘛这样批评自己呢。”温和的声音传来，我惊讶于他并未否定我的行为，或者大讲一番正能量语录。
我思忖了一下，道：“或许是因为，我内心有某种需求，它通过这种形式表现出来，也许有一天，我会对这种方式感到厌烦，而那时，我已不再需要它。”
“对。”他笑着，微微颔首。
我也笑了。
……
又是一阵静默。
静默中，我注意到他眼神的游移。是在看时钟吗?现在是四点五十五分，还不到他下班的时间。难道有事情需要处理?
“你还是六点下班吗?”
“对。”
“等会儿要会诊?”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好像在不停地看时钟。”我一向心直口快。
“我在看墙壁上窗户的倒影，从那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些景物。”
我朝右侧的墙壁看去。瓷砖铺就的墙面光滑平润，窗户的影子历历可见。
“时钟是需要往上看的。”他补充道。
我不禁心生慨叹，好一双慧眼，好一颗心，在室内的墙壁上竟也能发现窗外的风景。
片刻，我又望着他笑。
“你在想什么?”他笑着问我。
“享受此时的安静。”
是的，安静。这片安静里，空气在悄悄流动，钟表默默地滴答，风穿过树叶发出声声呼啸，雨打在窗玻璃上顷刻间碎裂。静默在持续，安静在时空的缝隙里长出触角，慢慢地游移。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严肃。这严肃的表情使我感到一丝恐惧，笑容几乎僵在我脸上。
“你现在的表情很严肃。”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说这句话时的紧张。
“严肃吗?”他抬起左手，五指张开，指腹从眼角滑向下颌。面部肌肉得到放松，他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或许不是我的表情严肃，而是它让你想到了什么，批评、指责、伤害……”
我尽量感受内心。是的，它在害怕，像一只瘸腿的兔子面对指向自己的闪着寒光的箭头。
我点点头，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同。
“其实我们一直以来，都在解决“怕”的问题。你……在怕什么?”
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许多我难以面对的片段。
“人使我害怕，走在大街上使我害怕，夜晚的电梯使我害怕。我害怕微笑的人下一秒便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我计划着如果在电梯里遇到坏人，怎么样可以将他一击毙命。”
此时我不禁笑自己这无厘头的想法，理智告诉我，这些事情发生的概率小之又小，可是本能使得我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怕。
我看向他，那平静而坚定的眼神。
“怕，也让你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对吗?”
“对。”
接着我们又谈了许多，关于现实和幻想，关于未来和希望，关于我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他如往常一样耐心地解答。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他顿了顿，问到：“要不要考虑一下一个月来一次，或者暂停治疗?”
突然间，我愣住了。这是我一直以来最不愿面对的事。
我陷入沉默。沉默是我的答案，我用沉默对抗。
或许他注视我良久，但我始终低着头，眼睛盯着桌面，强忍着泪水。
“为什么?”我仿佛是在质问。
“因为你长大了。”
“这大半年来，你成长得很快，现在需要丢掉我这根拐棍儿，去独立面对生活。”
听了这句话，我破涕为笑，以一种遗憾的语气说道：“那我是不是应该成长得慢一些?”
他莞尔，“你希望那样吗?成长得慢，痛苦的不是你吗?”
我说：是。他说的没错，可心中却五味杂陈。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伸手打开右侧的抽屉，拿出一个U盘，插入电脑。
“听听这首歌吧。”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带着一些伤感。
是关于离别的吗?希望我能豁达一些?也许我曾听过。
“亲爱宝贝乖乖要入睡，我是你最温暖的安慰。爸爸轻轻守在你身边，你别怕黑夜……”舒缓的旋律传来，哦，是摇篮曲啊，出乎意料，却又并不觉得意外。
“这是一首好歌，闭上眼睛，去感受它。”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头部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两臂轻轻舒展，舒适地安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身体和心灵都沉浸于歌声中。
看到他完全放松的姿态，我的内心也安定下来，放松地趴在桌子上，缓缓闭上眼睛。泪止不住地流，顺着手臂划落在桌面上。
“我的宝贝，不要再流泪，你要学着努力不怕黑，未来你要自己去面对，生命中的夜……”
歌声弥漫了这个小小的房间，眼泪更汹涌了。这就是离别的滋味吗?人的成长就是不断失去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谁还愿意长大呢?可是，人总要面对现实的聚散离合，面对一场又一场告别。
“宝宝睡，好好地入睡，爸爸永远陪在你身边，喜悦和伤悲不要害怕面对，勇敢我宝贝……”
永远陪伴吗?人与人会永远互相陪伴吗?勇敢，是的，我必须要勇敢一些，因为失去是一种必然。
……
时间或许也被触动了心弦，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慢慢咀嚼歌声中的伤感与温暖。
多想时间再慢一些，歌再长一些，心，就永远停留在此刻吧。可是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梦，便醒了。
他低眉看向我，轻声问道：“有什么感觉?”
“很温暖，像一双坚实又温柔的大手，轻轻安慰着受伤的我。”我依旧趴在桌上，不希望被他看到早已被泪水浸湿的双臂。
“又不是不再见了，干嘛哭得那么伤心?”
“因为我想起一句台词。”
“什么台词?”
“我怕这一别便是永别。”
他被逗笑了，我也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啼笑皆非。房间里萦绕着的浓浓的伤感被笑声冲淡了。
“沈丘就这么大，见一面很难吗?”
我没有回答。彼此皆为生活和工作奔走，若非必要，哪里能轻易再见呢?况且我们都深知，互不打扰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和体贴，最美好的事物应该留在心底，才能任时光匆匆永不褪色。
良久，他又说：“人总要学会独立，太依赖拐棍儿，会让你失去自我哦。”
我凝神思索，是啊，温室里无法开出最美丽的花朵，不经风雨就看不到最绚烂的彩虹，依赖别人就领悟不了生命的真谛，活不出自己的精彩。
“失去的同时也会得到，对吗?”我看向他。
“对啊，有失才有得。”他回答。
我点点头，坚定地。
风雨比来时大了些，它们裹挟着我前行。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路边小摊吆喝声不断，汽笛在雨中显得悠扬。我没有打伞，任凭微冷的秋雨打湿衣衫，一切仿佛更清晰了。
回首这一年来，每当我迷失在茫茫人生之海，遇到风雨交加、惊涛骇浪，他总能带领我开辟出新的航向。他是坐标啊，一艘失去航向的船才能找到前行的方向;他是灯塔啊，孤独沉寂的夜里，他却发出明亮的光。他是一股清泉吧，让我干涸皲裂的心田得到救赎和滋养;他是智者，更是仁者，却从不夸耀，从不自赏;他尊敬每一个人，欣赏每一朵花，呵护每一颗心灵;他……
哦，可再多的溢美之词，也比不上他的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句真诚的赞美，一次开怀的大笑，那是世上最平凡的事物，却也是这个焦虑浮躁的社会最稀缺的至宝!
他曾对我说，“不评价，不批评，不指责，不抱怨”……
“人的善恶就在一念之间，一念为佛，一念为魔”……
“人活一世，其实是在修心啊”……
“人可以纯真，但不要对所有人纯真哦”……
“人要先学会爱自己”……
“如果连自己都不接纳，又怎么会包容别人呢”……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如果未来不再需要我这根拐棍儿了，就去拥抱属于你的幸福。”
迎着初秋的风雨，我在心里对他说：我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