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乡下老家初一串亲倒不怎么讲究的,只不过东家走,西家串,每家坐一会儿,嗑瓜子聊天而已,这与儿时逢年过节的习俗大不相同了,那时长辈前面正襟危坐,晚辈则恭恭敬敬给长辈作揖磕头,再讲上几句吉祥话,小孩儿拜年,长辈还要给些压岁钱,如今自然不兴这些繁琐规矩了,然而给小孩子压岁钱依然如故,说起来总算还保留了一点儿传统。
今年初一一大早,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还未散去,北院大叔二叔来给父亲拜年。大叔七十岁人了,大高个,长方脸,声如洪钟,从我儿时记忆里,他就一副随性豁达的脾气,为人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不拘小节。
“二哥!二嫂子!”
人还在院门外,大嗓门就招呼上了,我们一家人忙放下手里的事,出门迎进屋里。“嚯,侄儿、侄媳妇们也都回来了,今儿个是大团圆!”大叔一边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烟一边热络地问长问短。我们一向喜欢听他说话,像听德云社相声似的,大叔又会夸赞人,见到晚辈,逢人便夸,谁谁谁又出息了,谁谁谁今年更年轻了,谁家的孩子有富贵相了。一番寒暄后,他便开始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地高谈阔论起来,一双大手还不停挥舞着,一个劲儿配合着腔调,俨然一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说书把式,儿时他坐在我家炕头儿海阔天空神侃的情景又仿佛历历在目了。因为我们小辈儿在旁,一年中难得一见,大叔岂能放过这一年一次的绝好机会,更是施展神吹功夫,表情夸张,眉飞色舞。早就听说大叔平时在家里“妻管严”,大婶看不惯他胡吹烂侃,总拿话奚落他,揭他的短儿,说他长辈没有长辈样,大叔是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儿倒(道)不出,因在家没有倾诉之处,常怀落寞之感,儿子儿媳嫌他贫嘴嚼舌,有一搭无一搭的,也不大愿听他白惑,虽长了一张铁嘴钢牙,却英雄无用武之地,今天有人陪着唠嗑,总算敞开心扉了。他像一部通满电的老话匣子,虽然信号不佳,串台跑调,却仿佛获得了新生一般,化身一位通今博古的杂学大师,什么易经八卦,风水命数,前古今世,诸候将相,甚至UFO不明飞行物等等,各种奇谈怪论,道听途说。看他煞有介事恢宏大气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遇见了一位藏于世间的有着旷世奇才的隐士,令人肃然起敬。他目光坚定,神气活现,身旁的二叔显然相形见绌,没说两三句就被抢过话去,他急不可耐地要将一整年的幽居苦闷倒出来展现给倾听者。只见他脖子扬着,身子倾着,手势夸张地大开大合的,一会儿与父亲大谈人生际遇和国际形势,一会儿与我谈职场人生和仕途起落,一会儿与二叔谈种地打粮,转念又与我弟妹谈做饭养娃,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知道不知道的都顺嘴胡诌,忽而张冠李戴,忽而语重心长,忽而顾左右而言他。经他嘴一通白惑,历史名人可就惨了,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瞬乎间就令人怀疑人生找不着北了,于是唐朝皇帝给按成了宋朝天子,汉代的丞相算在了明朝的身上,朱元璋娶了吕皇后,孙二娘嫁了刘玄德,杂七杂八的一通下来,别人听得懵懂转向,一头雾水,他却越说越起劲儿,你才要和他分辨,他转头就换了话题。只见他精神灼烁,脸放红光,大嘴叉子张得老大,唾沫星子飞出老远。滔滔不绝中,错把大侄女叫成了外甥女,把初一当作了十五,然而却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即兴发挥。为了和小辈们儿找话题,他竟开辟新领域,大聊手机应用,于是把“朋友圈”说成了闲聊天,把“百度”说成了“摆富”,发红包被他说成了包糖包,作为晚辈,我和弟弟一旁听得头大如鼓,脑瓜子嗡嗡的,猜脑筋急转弯也没这么费劲过,可一见他欢欣快活的兴奋状,我们只好忍住笑,脸上还要强装出虔诚的敬意和会心的微笑来。而活泼调皮的弟妹却故意在旁边怂恿鼓动,一个劲儿逗大叔说话。
“大叔知道的真多,都快成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了。”弟妹用近乎崇敬的神情捧着夸道。
一听有人夸赞,实心眼儿的大叔更来劲儿了,竟也自觉不凡起来,“诸葛亮咱哪比得了啊,咱一个农村耪地的,虽没什么学问,但大叔当年也算半个文化人哩,现在家里还收着一摞书,都是平生所学啊!”怕别人不信,他又天干地支阴阳奇正地谈论起易经神算来。
二叔斜楞着白眼,把嘴一撇,别过脸去揶揄道:“自家帐还算不利落呢,还给人算命?”
一席话惹得满屋又是轰然大笑。
“算命怎么了?那是门学问,你说网上传的什么智能,叫什么I的,也会算命吧?“
“大叔,那叫人工智能,叫AI,人会的它都会,将来能取代人呢。“我媳妇忙纠正他。
我开始听他谈到人工智能还觉得出乎意料,没想到他竟连这时髦的新科技也知道。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绝倒。
大叔略加思索,便摇头道:“智能?跟鲁智深一个‘智’字辈排的?还指望他有什么好。“
大家又一阵哄堂大笑。
弟弟是律师,在大叔眼里是状元一样的人物,见弟弟频频点头微笑,大叔仿佛心有灵犀,以为意见相合,志趣相投,马上如同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知音难觅啊,竟抛开二叔和父亲,拉近位子,也不顾了尊卑大小,比比划划的与弟弟促膝长谈,还一本正经地给他传授起经验来。
“三侄子,打官司这事吧,就跟当年斗地主是一个理儿,你大叔我是过来人,场面上有经验,法庭上有理没理,先撑住场子,气势上咱先盖住他,先别管打得赢打不赢,关键咱从气势上先镇住他!”
弟弟想笑不敢笑,想严肃又绷不住,还要配合大叔的指教点头称是。逗得旁边的弟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把盛花生瓜子的托盘碰翻了。见别人哈哈大笑,大叔误以为说得入情入理,于是自己受了鼓舞,更加信口开河起来,整间屋子的气氛,都被他的热情洋溢烘托起来。
正聊得高兴,忽然大婶寻来,进门就冲大叔埋怨开了:“一大早急忙火燎的,电话也不带,原来跑这瞎白惑来了,害得我四处找,妹夫家来人,还不快陪陪去。”
大叔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偃旗息鼓,嘴里吭吭哧哧墨迹两句,才灰头土脸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