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半个世纪后,我终于再次走进矿井。所谓走“进”,也不过是被允许在矿井出入口,为矿工“写真”。
能得到这机会颇为不易。去年仲夏回访插队的农村,就特地去了趟相隔十多里的玉龙山,四处寻找这样的机会。因几十年前,那里遍山都是小煤窑,我插队的生产队,就有好几个壮劳力在玉龙山挖煤。可重返故地,老皇历已翻篇,几经打探终未寻得。据说玉龙山山腹几乎被掏空,随时都可能山崩地陷。因而玉龙镇早迁往山下十多里,建了新村。寻踪不成,独自徘徊于玉龙镇,街巷萧条冷落,人迹寥寥,怅然若失,心有不甘——那煤矿,那矿井,到哪里去寻?今夏继续觅踪,曾在矿上工作过的堂妹几经辗转,终如我愿。
对矿井如此痴迷,难道仅仅为了拍几张矿工照?!当然不是,而是为了那久远之“夜”的记忆,而这又源于“矿井”。
半个世纪前,刚跨出小学校门的我辍学在家,历经了那场翻天覆地的“革命”。后来终于进了初中,两年不到的时间,所学五花八门:学工,学农,学军,又学医,而“学工”使我从眼花缭乱中回归单色,从嘈杂喧哗里寻到单调和安宁。这源于一次与“黑暗”的偶然交遇——作为红卫兵团的宣传委员,我跟着学校宣传队到中梁山煤矿慰问演出。演出前参观了煤矿,还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坐缆车垂直下降到一百多米的深井;并在矿工师傅带领下,颤颤巍巍地在深井里攀爬下坎,钻洞登梯……四周漆黑,惟有稀疏的矿灯闪烁,单调的铁锹、电钻、车轱辘声响不断,好似置身于一个遥远的黑暗世界,心中惊奇而又阵阵恐惧;走出井口,阳光炫目,嘈杂复归,那一刻,心中恐惧转而变为阵阵欣喜——我竟留恋那深井里的“黑暗”;在归途中,那“黑暗”又诱我深深沉溺于“夜”之深沉——车窗外只要全无一丝光亮的漆黑闪过,我便在心底为那“黑暗”雀跃呼喊;后来到玉龙山脚当知青,得知山腹里有许多小煤窑,我又常在夜空下与它窃窃相聊;再后来,有幸进入知识殿堂,又断不了在西师校园的夜色中,远望缙云山这匹“巨大的野兽的脊梁”,想象那腹中的“黑暗”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夜色、矿井与黑暗、现实与幻想,已经完全搅混,彼此无法分清,原来,“这世界很偏僻——沉在一个深渊里”;原来,那“光不再是诸神的居处和天堂的标志——诸神已披上夜的罩衣。夜成了天启的劲健的怀腹……”;这“天启的劲健的怀腹”,又常常驱除“深渊”的苦痛和孤独,让你分享只有屏住呼吸才能聆听到的静谧,让你窥视万类生命在黑暗中是怎样的争相绽放。这便是我后来读到的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的《夜之颂》。于是那次偶然的交遇,“夜”和“黑暗”便融进我的一生,它将少年的我,带到了一个充满单纯和宁静的梦幻欢乐谷;又将青春成年的我,抛于荒野任其受尽磨砺自找生路,再投入大海任其历经风浪险恶自寻航道……
事隔半个世纪后,我终于再次走进矿井,却只能站在矿井出入口,欲下井而不得。按那位矿长的话说,“要下井,想都莫要想!”这虽以我的安全为重,可我哪里心甘!在另一个矿井出入口,我寻机壮胆,跟着运煤工悄悄进入井中一两百米深处。这里没有缆车,只能紧跟矿工师傅徒步踉跄;这里矿灯稀疏,采煤的掌子面还远在一两里外;这里四处静悄,惟有水声哗哗漫过脚踝,耳旁凉风嗖嗖,眼前黑暗无极,脚下积水越来越深,前面的矿工师傅离我越来越远……
忽然眼前恍惚,心中悲情拂动:玉龙山小煤窑的拉煤工缓缓行来——身上几乎全裸,只有一片遮羞布;劳作原始,拖着满载的煤筐,匍匐地面,负重爬行,煤从山腹拖出,人却从“炼狱”爬出;我那位殒命矿井的叔叔,也飘忽空中,述说他不尽的牵挂——三十多年前,正值青壮年的叔叔,遭矿难葬身井下瓦斯爆炸引发的大水之中,撇下身后年轻的叔娘和三四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遗体从深井拉出,魂灵却在地狱永远滞留。悲慘之极,何以为堪!……原来,这“夜”之深沉,终无法摆脱漫长生命历经的荒凉和悲苦,深不可测就是“黑暗”的永恒定律。于是“夜”的“天启的劲健的怀腹”,又常常引你回到记忆的远方,去体验那“深沉的忧郁”,重新唤回你在阳光炫目中已经丧失或正在丧失的思辨力。
事隔半个世纪后,我终于再次走进矿井。矿工的微笑和自信,矿工的坚韧和辛劳,矿工的卑微和渺小,浸染我年少的梦幻,牵引我青春的希望,带给我遥远的记忆,它如日落后的暮霭,又如长夜一样的深沉,飘散着幽幽的惆怅……
(注,文中图片均为此行纪实抓拍。)
写于2016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