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这个时候，几位老友相约去了山西大同，又从大同去了平型关。从大同到平型关，一路高速，驱车仅用两小时。在我的记忆中，大同到平型关非常遥远，当年部队野营拉练，来回走了整整一个月。初去平型关，已是时光久远，再到平型关，似乎又唤醒了当年点点滴滴的记忆，一些生动的画面在眼前浮现出来。
那是1971年春节前的一个月，记得拉练结束回到营房就过年了。那时我不满15岁。1970年底，全军掀起野营拉练的热潮。毛主席说，部队再这样下去就成“老爷兵”了。我们部队当时战备任务繁重，只能抽出部分人员分两批进行野营拉练。我参加了第二批，不同组别的战友被编成一个班，总共百把号人。平时战备值班都是室内作业，真的拉出去走一个月，倒也新鲜，像是去参加一次旅游。
走出营门的第一天，就让我终生难忘。出发时，战友们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挎包、水壶斜挎两边，扎腰带，背背包，背包上绑着大衣，大头鞋，脚上穿着解放鞋，每个班还有几支半自动步枪，轮着背。伙食有炊事班保障，感觉饭菜比平时在营房里还可口一些。
傍晚时分，部队到达宿营地。印象里，村庄的名字叫“三十里庄”。放下背包，去参加阶级斗争教育。走进一户人家，看到满墙血迹。据说是刚发生一起阶级报复事件，一个地主分子杀害了村支部书记一家五口。看着血迹斑斑的墙壁和地面，感觉这个村庄很恐怖，晚上居然还要驻扎在这里。整个野营拉练期间，每到一处，宿营都是借宿在老百姓家，每个班挤在一个炕上。
当晚，轮到我们班站岗。班长照顾我，让我站第一班岗，一个小时后，下一班岗去接替我。班长跟我说，哨位在村口的大树下，带枪，不许带子弹。我一想，刚刚看了那么吓人的惨案，坏分子敢对村支书一家下手，一定也敢对解放军下手。从住处曲里拐弯地走到村口，起码要七、八分钟，很可怕。我口头答应着，趁班长不注意，偷偷揣了一梭子子弹在口袋里，背着枪出了门。刚拐了一个弯，我就拉开枪栓，把一梭子子弹“喀拉拉”地全压了进去。
那天晚上月光皎洁，村口的大树正好在一个小坡上，我感觉自己很容易暴露，紧贴着粗壮的树干一动也不敢动，警觉地听着四周的动静，随时准备扣动手中的扳机。一阵风吹过，一半是寒意，一半是恐惧，两腿居然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小时，谢天谢地，总算等到战友来换岗。
雁门关外的腊月天寒地冻。我们一路走去，白天辛苦，晚上却总能睡在热乎乎的炕上。我记得睡得最好的一晚，是一位老乡和我们班挤在一个炕上，他睡在炕头上。不知是他家的炕不够睡，还是他有意要帮我们烧炕，那一晚的炕烧得不冷不热，温温暖暖，非常惬意。而我们自己烧的炕，不是先冷后热，就是先热后冷。有一个晚上，睡到下半夜，背上烫得无法入睡，人又很困，只好抱着被子坐着睡。听说第一批拉练的战友有人把被子不断往屁股下面垫，结果烧着了。
当时的军民关系非常好，老百姓把家里最好的房间腾出来给部队宿营。我们住下后也总是帮他们扫院子，挑水。有一次中午打饭回来，我们看到房东家的午餐是两个烤熟的土豆，就给房东老大娘端了一碗米饭过去。老大娘看着米饭端详了一会儿问：“这是什么?”我顿时明白，她这么大岁数才第一次见到大米。
有一天傍晚到达宿营地，走进老乡家时，房东家的姑娘站在院子外迎接我们。按现在的称呼，应该叫“美女”。她披着一件棉袄，不说话，只是笑笑地看着我们班进门。走了一天，着实有点累了，我把背包带解开，背朝着炕把背包往炕上一卸，却不知炕上有个暖水瓶，顿时被我的背包撞倒摔碎了。那年代解放军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行军途中常常边走边唱呢。没说的，“损坏东西要赔”。班里的两位“老大学生”借机开始调侃我了，“看到漂亮姑娘走神了吧?炕上那么大的热水瓶看不见?“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我无法还嘴。
“老大学生”，是当时我们部队里对一部分战友的特殊称呼。他们文革前上大学，毕业时赶上文革，后因战备需要入伍。他们一到部队就是二十三级干部。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很幸运，中学都没读几天，就和这些大学毕业生同吃同住同工作，几年熏陶下来文化水平提高了不少。记得我身边的“老大学生”有张日成、许清河、金晓、韩守峰、张志坚、刘淑兰等等，个个都称得上是我的老师。现在算一算，他们当时都不到三十岁，可是知识分子味儿十足。
也许部队首长考虑到我们的工作性质，平时体能锻炼不够，每天安排的行军强度并不大。一个月下来，我的脚底没有磨出过泡，更没有被收容过。曾路遇陆军部队拉练经过，看我们穿着蓝裤子，背得少走得慢，就冲着我们的队伍大声喊：“老爷兵!老爷兵!”看看他们的负重和行军速度，我们只能低头不语。
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两次夜行军，天黑以后出发，几乎要走一夜。第一次夜行军天气尚好，前半夜还精神，后半夜就困的不行了。手里握着一截前面战友的背包带，一边走一边打瞌睡，人突然歪到队伍外面去就会惊醒过来，重新回到队伍里来。两条腿机械地走着，人居然在做梦，真是神奇的体验。第二次就没那么幸运了，夜行军遇上大雪天。那天晚上特别冷，扣上了皮帽子两边的护耳，戴上了风镜，戴着皮手套和口罩，还是顶不住寒风吹雪花飘，到宿营地时，发现手背上冻出了几个小水泡。也许是口渴时就去抓路边的雪往嘴里塞，不小心把手冻到了。
平型关是明朝内长城上的一个关口。这次看完平型关大捷纪念馆，我们专程去看了看重修的关口。关口离平型关大捷的战场大约五公里左右。平型关大捷的战场是一条长约七公里的山沟，两边都是数丈高的陡坡。当年拉练时参观过刚建成的纪念馆和战场遗址。现在的纪念馆是在当初的基础上扩建的，周围环境较之我们拉练时有了很大的改变，塑像、标志、道路已大大不同。工作人员介绍说，纪念馆是关闭了二十多年后重新开放的。我们野营拉练那一年的秋天，林彪就出事了。平型关战役是林彪指挥的，纪念馆当年突出宣传林副统帅，关闭是理所当然的。
平型关大捷是1937年秋天的事。当时国共重新合作，红军刚换上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的军服。在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面前，林彪率领八路军115师，一场伏击战歼灭了日军1000人，自己伤亡600人。当时的八路军每人才发30发子弹，打完了就挥着砍刀上。捷报传来，蒋委员长不信，几经证实才给八路军发了贺电。这一场胜仗极大地鼓舞了国人抗战的士气，也为八路军后来在华北地区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当年拉练时，这段历史过去了30多年，因为年龄小，听什么都像天方夜谭，似懂非懂。这一趟去，又过了50年，感觉还是似懂非懂。有些历史就是这样，内容和说法总变，只能靠自己慢慢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