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最像是春节了。腊月二十六的下午,七十多岁的母亲开始做菜炸肉,老父亲在灶下烧火,二姐在帮忙打下手择菜。我在旁边也帮不上忙,一个人在堂屋的东屋里,翻箱倒柜找一些古典名著书籍,歪躺在老父亲的床头上翻看。一阵阵睡意袭来,朦胧中,我忽地想起,不知道本门家族中苦命的二嫂和奇奇娘俩个的年货都备齐了没有。于是,起身出了堂屋的大门,向西大路边二嫂居住的两间扶贫房子走去。
都说我的二嫂,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嫂中年丧夫,我的堂二哥才30多岁,就因患尿毒症撒手人寰了。撇下二嫂和他们唯一的儿子娘俩个相依为命,如果他们唯一的儿子能够平安、健康长大成家立业,二嫂这辈子也算是有个依靠、有个盼头了。偏偏是唯一的儿子,如今又得了和他父亲同样的重病尿毒症,依靠长期透析保命。
我的二嫂,娘家是张井吴营村人。在我的记忆里,二嫂年轻的时候,有一头乌黑发亮的披肩发,修长的身材,一副圆圆的脸盘,穿着一件粉红色碎花格布衬衫和那个年代非常流行的喇叭裤。衬托着她那高高的个头、修长的身材,真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大美人。听别人说,在我二嫂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认给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表婶子做了干闺女,说起我这个表婶子,老两口一辈子就两个儿子,我表叔在心里面稀罕闺女,就一口气认了三个干闺女。二嫂长大以后有缘嫁入我们李氏家族,也是我表婶子做的媒人。记得二嫂在她二十二岁的那年,风风光光地嫁入了我们李氏家族。
说起我们李氏家族,在张井三队也算是一个大家族了。我的至亲大伯在世的时候,是固城街上兽医站的站长。风风光光的职业,同样拥有在当时让很多人都非常羡慕的商品粮本本。我的堂二哥,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加上一副不是很出色的长相,也没有什么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但是有我大伯的帮衬,讨个老婆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等堂二哥成年到了可以娶亲的年龄后,前来给堂二哥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我大伯家的门坎子了。偏偏堂二哥一个都看不上,这可急坏了我大伯和我大娘。后来听说我表婶子干闺女多,就让我表婶子做媒牵线介绍了我二嫂。其实就凭我二嫂漂亮的长相,当时肯定是不会看上我堂二哥的,这时我大伯为了我堂二哥的婚事,也主动表示愿意把他的商品粮户口转让给我堂二哥。我表婶子又在中间百般撮合,最终促成了这一桩美满的姻缘,这也让我大伯和我大娘长舒了一口气。
二嫂和我堂二哥刚刚结婚的那几年,也过了几年非常幸福快乐的时光,刚开始那两年,二嫂很少下地做农活,二嫂那圆圆的脸盘,竟然比当初在娘家时长胖了许多。我大伯会兽医,又是兽医站的站长,我堂二哥就经常跟在我大伯的屁股后面,背着给猪牛羊看病的药包子。骑着当时非常流行的大链合自行车,走村串乡的下村子里给鸡鸭鹅打打防疫啦、治治猪病啦……等等。村子里逢人遇到他们,都会给他们父子两个人点头哈腰地发烟让茶,很是让人羡慕。
紧跟着不到两年,他们的儿子奇奇就出生了,二嫂整天都是在家里抱着咿咿呀呀学语的儿子奇奇,悠闲而又幸福。而我大娘呢,又有点生意头脑,又弄了一个台球案子摆在三队宅子里,农闲时节,见天都有一些闲汉围绕着台球案子打台球。终日人流不断,在张井三队宅子里也算是一个相当热闹的地方了。到了晚上收摊的时候,我大娘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大门口,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钱,计算着当天的收入。大娘身旁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河南豫剧,又总是将音量调到最大。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滋润而又惬意,一时竟惹得三队宅子里不少人害上了红眼病……
然而好景并不长,噩运第一次降临到了二嫂的头上,二嫂生病住院了,在淮滨县医院查出子宫瘤,在当时的医疗条件,只能做子宫切除保命。我大娘哭鼻子抹眼泪的,台球案子也不摆了,陪着二嫂在县城住院治疗。
二嫂无奈,为了保命也只能做了子宫切除手术。那个时候,我的年龄也还小,也就十多岁的样子。二嫂从医院出院回来家里后,整日以泪洗面,整个人的精神也变得恍惚起来了,我想,二嫂从此以后失去了做女人的生育能力,内心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吧。从此以后,二嫂和堂二哥更加疼爱他们唯一的儿子奇奇。
后来大概又过了一年多吧,我大伯在医院查出了肝癌晚期,没有撑几个月,就撒手人寰了。从此以后我大娘家失去了我大伯这个顶梁柱,我大娘一个人也无力支撑了。你想想,在农村一个妇道人家,失去了家里面的顶梁柱,就像是没有脚的螃蟹一样,任她再大的本事,又有多大的能耐呢。渐渐地,家道中落、衰败下去。
记得那个时候,刚刚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打工热潮,张井五队有一个远房家族亲戚按照辈份应该叫他叔的人,是个比较有能耐的人,率先带领一批人去了上海洪庙镇打工,那是一个风景秀丽、景色宜人的“泸南小镇”,一条美丽的大运河穿镇而过。那个时候我堂二哥呢,由于文化浅,只是上了小学五年级的文化,也一直都没有学会我大伯的兽医手艺。为了养家糊口,堂二哥和二嫂只好把年幼的儿子奇奇丢在家里让我大娘负责照顾,他和二嫂也去了上海洪庙打工。堂二哥和二嫂刚去洪庙打工的那几年,也算是很顺利的吧,二嫂在娘家时学过裁缝,会做衣服,就进了一个服装厂打工。堂二哥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慢慢地就在上海那个沪南小镇“洪庙镇”站稳了脚跟,然后把我大娘和奇奇也都接去了洪庙。
过了没有几年,我大娘因病去世了。大娘是在洪庙镇突发心肌梗塞疾病去世的。那个时候,我堂二哥还是有能力的人,堂二哥雇了一辆救护车,连夜把我大娘从上海拉回了河南老家安葬。紧接着在我大娘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堂二哥就在医院查出了尿毒症。二嫂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就像是天塌下来一样,哭晕了过去。不幸的灾难总是接二连三的降临到这个家庭。二嫂也辞职不上班了,把儿子交给了老乡照顾。带着堂二哥各大医院东奔西跑地看病,堂二哥最终还是没有挺过两年,就去世了,临去世的时候,堂二哥紧紧地拉着二嫂的手说:“奇奇妈,你一定要把我们的奇奇拉扯大,给他成个家、立个业啊……”
二嫂泪流满面地回答说:“奇奇爸,你放心的走吧,我会把他养活大、给他成个家的……”
堂二哥这才松开了紧紧抓住二嫂的手,溘然长逝……去世时年仅34岁。
自从堂二哥去世后,二嫂这个家就更不像个完整的家了,奇奇由于失去了父爱,一下子变的沉默寡言了。勉强读完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和他妈妈一起打工。堂二哥去世以后,二嫂一直都使用着堂二哥生前使用的手机号码,也许在她的内心最深处,这个手机号码就是堂二哥生前留给她唯一的一个念想吧。二嫂一个人带着奇奇,后来又去了浙江那边打工,娘俩个吃的苦、受的委屈、期间的辛酸、无奈和凄凉,无人倾诉!
堂二哥去世后的那些年,我一直都在和二嫂保持联系,询问她和奇奇娘俩个的生活情况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打算。不为别的,因为我们都是一个家族,我们逢年过节也都是在一个祖坟上烧纸祭祖。我们的身体内都流淌着家族的血液。其实人生不就短短的几十年吗?只要我们在有生之年做的任何事情,我们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2007年的时候,我在老乡的牵线下,来到了云南文山打工。2010年的时候,在文山这里买了一套房子,暂时定居在云南文山这个边境小城了。二嫂那边呢,慢慢的,奇奇也长大了,也可以帮助二嫂打工挣点钱了。二嫂又在操心着奇奇成家结婚的事情。期间,有一次我在和二嫂电话聊天中询问奇奇有没有谈好女朋友,准备啥时候结婚。二嫂哭诉着说:“这些年自从你二哥去世后,我也是一直都在服装厂上班,长期踩电机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腰椎间盘突出、肩周炎、腰疼。奇奇也大了,现在家里面连个窝都没有。你二哥生前看病借的钱,也都才还完。现在小孩娶媳妇、买房子都需要大笔的钱,虽然我就一个小孩,可我也是个没有本事的人啊!”说着,说着,二嫂泣不成声。
我说:“二嫂,你不要发愁,到时候家族亲戚们都会帮助你的,都不会看着奇奇打了光棍。等奇奇谈好女朋友准备结婚了,需用钱到时候我尽力支持你。到时候你提前给我说。”
二嫂说:“好的,到时候看奇奇找到合适的女朋友我给你说。”
就这样,我在文山这边一直都在盼着二嫂的电话,盼着二嫂电话中早点传来准备娶媳妇的好消息,帮助二嫂完成堂二哥去世前交给她的任务。等二嫂的任务完成,堂二哥那边也可以瞑目了。谁知道相同的灾难再一次降临到这个不幸的家庭。2019年的年底,二嫂唯一的儿子奇奇也查出了尿毒症,二嫂这下子彻底绝望了。听我父亲说,二嫂埋怨她的房子宅基地风水有问题,一气之下把她的老房子都扒了。村委会看她娘俩个可怜,也符合低保条件,就在大路西边给她盖了两间扶贫房子。二嫂现在也不出去外面打工了,就在家里守着可怜的奇奇。目前奇奇只能依靠透析维持活命。
2022年的春节,年底二十八的那天早上。家族人员一起去给列祖列宗祭祖上坟,我爷爷奶奶还有我大伯大娘的坟头都在大路西边的一块麦田里紧挨着在一起,和我堂二哥的坟头相距有几块麦田的距离。我们家族人员一起踏着隆冬霜冻结冰后的麦苗,轻轻地向着麦田中间我爷爷奶奶的祖坟走去,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到了祖坟,家族人员大家都各自忙碌着给列祖列宗摆供品。这时候,大儿子和小儿子兄弟俩个人在祖坟的坟头上已经摆好了供品。
我对大儿子说:“俊乐,等一下你二伯的坟头我亲自过去给他烧纸上坟,你们弟兄俩个都不要再过去了,你二伯活着在世的时候,他帮过我忙,他在世时,我还欠他一个火锅,一直都没有机会请他吃,他就去世了。”
这个时候,大嫂在我旁边站着,听见我说这话,只见大嫂眼圈红红的说;“唉,过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提了,提起来心里面难受,俊乐爸,你等一下过去你二哥的坟头记着给他点支烟,你二哥活着的时候爱吸烟……”
我说:“好的,我从云南回来准备的有好烟,等一下我给二哥点上。”
我拿着厚厚的一叠纸钱,轻轻的向着堂二哥的坟头走去,走到坟头前,只见堂二哥的坟头上杂草丛生,透露出满目的荒凉和悲哀。我点燃了纸钱,又点燃了一根大重九香烟,轻轻地放在堂二哥的坟头上,我在心里面默默地说:“二哥,我来看你来了,以后逢年过节只要我在老家,我都会亲自来你的坟头上看你的。”我默默地站了几分钟,就离开了堂二哥的坟头。
等我转过来我大伯和大娘的坟头前时,家族人员都烧完纸钱准备离开去下一座祖坟了,我站在我大娘的坟头前,内心思绪万千,一霎那间,脑海里又浮现出我大娘生前那瘦小干净利落的身影。往事历历在目,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大娘,我来看你来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如今我早已经释怀了。
逝者已逝,我们活着的,总归还是要向前看的。如今我们家族,日子过的最艰难的,就只有二嫂和奇奇她娘俩个了,但我坚信,不管二嫂和奇奇娘俩个未来的路有多么的崎岖和坎坷,只要我们活着的人都能够团结一致,陪着她娘俩个坚定地走下去,就定能够看见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