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及念，转瞬又是秋。
盘曲嶙峋的藤蔓上挂满了成串的葡萄，绿的晶莹，紫的圆润，一串串浸染了一幕幕回忆，一粒粒孕育着一段段温馨。我抚摸着粗犷的枝干，每一道裂纹仿佛都藏着流去的岁月。
“爹，我要吃这串葡萄。”我指着头顶的葡萄说。
“不熟，等长大了再吃。”爹低头扎着扫把。
“那要长多大呀?”我嘴里泛起阵阵津液。
“要像黄楝子那么大。”爹一边用力拉紧荆绳，一边说。
我怏怏地朝院墙外那棵楝树望去，碎碎的楝树叶怎也掩盖不住调皮的小楝果。它比葡萄胖了一圈 ，正俏皮地在空中荡秋千，像是点头打招呼。
我双手托着下巴，蹲在葡萄藤下，幻想着有一天搬个小板凳坐在这里写作业。那是一个葡萄的王国，一棵又粗又矮的葡萄树，弯弯曲曲的枝蔓织成一个绿色大棚，一嘟噜一嘟噜青葡萄、红葡萄，仰脸就能吃得着。猴子、松鼠、野鸡，把它们的家都安在葡萄树下，就连尖嘴的狐狸也不说葡萄是酸的了。突然，滴在鼻尖上的雨珠惊醒了我，原来是一帘幽梦。
爹是不喜欢吃酸的，我偏拿一个放爹嘴里让他尝尝，为了不扫我的兴，他还是配合我演了一出。那表情像是在挑战一个极限活，牙齿轻轻一咬，立马摇头挤眼咂叭叽嘴，嘴里喊着酸，脸上却绽放着甜。看到爹被酸的样子我更开心，咯咯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好吃得很，一点也不酸。” 我再不挑三拣四，小手捋一把全揉进嘴里，凉甜可口，这一刻我舌尖上的味蕾都在跳芭蕾。
在那葡萄树下我度过了无数个美好的时光，沉浸在那份简单而纯粹的幸福中。似水流年，忘不了那藏在心中的葡萄甜;四季更迭，却无法瘦去我对你的眷恋。
我出嫁那年，爹嫁接了一棵葡萄树苗，他说自己年纪大了， 我打小喜欢吃葡萄，离娘家又远，带上它，留个念想。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忘不了那幕场景：婚车缓慢启动，后视镜里，爹孤零零地站在风雪中，穿着大黑皮棉袄，双手揣在宽松的袖筒里，身体微微佝偻，一脸茫然。我低头看手中捧着的葡萄苗，猛然间泪如泉涌。我和葡萄苗一块儿出嫁，从平原来到了山区。
初来时还是棵嫩苗苗，鹅黄的叶片，细细的枝桠，棕色的茎，纯纯一位花季“少女”，弱弱的让人又爱又心疼。我把你栽到窗外的花池里，在新的环境下努力生长、发芽，你怯怯地伸出龙须，小心扭转的身躯攀沿在事先搭好的藤架上，牢牢抓紧。两年后，一尺来长的藤蔓爬满了小院的四分之一，密密匝匝的绿叶遮挡一片清凉，指头细的茎已经长成擀面杖那么粗，浑身弥漫着少妇的风韵。我们成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亲人，一块坚守着因我的到来才建的这个家。
就在那个秋天，你孕育了第一串葡萄，站在葡萄树下，我多了一份思念和感叹。
爹没能品尝到他亲手嫁接的葡萄就去了，那一刻，我终于懂得爹嫁接葡萄的良苦用心。每当我见到它，仿佛见到了爹的身影：像照顾婴儿一样细心地培育葡萄苗，用沤过的土鸡粪施肥，用温性的塘水浇水，得空就蹲在葡萄苗前松松土、揪揪草芽，还在它的周围扎了一圈小树棍，防止鸡来乱扰。爹看发了新芽会心一笑，奖赏自己抽一根烟，亲情在烟圈中紧紧缠绕。
“妈，我要吃这串葡萄。”此刻，嚷嚷要葡萄吃的不再是我，而是我的女儿。
“不熟，等长大了再吃。”葡萄叶子拨动着我的心弦。
“那要长多大呀?”女儿噘着嘟嘟的嘴。
“要像黄楝子那么大。”
“黄楝子在哪儿?”女儿问。
“黄楝子在妈的娘家。”我怅然若失地回答。
你伴我在山里二十个春秋。每当想家的时候，我就搬把椅子坐在你的身旁，我望着你不言，你望着我不语，所有的话语都藏在心间。
我不让孩子扯疼你的叶，不许鸡刨乱你根上的土。冬日里，我不能把你挪进屋内，却不忘为你披上一层御寒的衣。我不在乎深秋的时候能否结出一大串一大串的甜葡萄;不在乎牛郞织女在葡萄架下窃窃私语笑我老公没回家;只在乎看到来年春上嫩芽发……
随着孩子上学，我搬到了城里住，没有条件把你带到身边。
今年春节，我看到花池坍塌，准备把你移栽到新环境。在植树节前的一个周末，带俩个孩子回乡下，一听说要移栽葡萄树，孩子们都异常的高兴，推开院门，你像是遇上久别重逢的亲人，叶子不停地扇动，亲切感随春风拂面而来。
花池砌块已所剩无几，陪伴的熟土被雨水冲走了不少，裸露出葡萄的须根。我把溃散的砌块挪走，大妮用锄头刨土，小妮用铁锹往缸里装土。
两个孩子不经意的对话暖了我的心扉：“姐，慢点，别刨着根，它会疼的。”“妹妹，你把奶奶鸡笼的粪往缸里铲几锹，它好长得更旺。”
两个孩子配合默契，干得起劲，恨不能立马把它挪进大缸里。她们手磨红了，额头也汗涔涔的， 我倒成了旁观者，心中甚是欣慰。
原以为葡萄树是容易挪到缸里的，看他俩左拉右拔就是拔不起，我又助力，还是不行。很纳闷，仔细观察，它的主根顺着水泥地爬到屋檐台下的砖缝里，已见缝扎根。
我们娘仨完全被你顽强、坚韧的生命力所折服、震撼。
为了不让你迁移受伤害，只有将大缸放在原处。我们把土收拾得更松软，不让一块小石头混进去，不允许一点杂质掺杂在里面。你吮吸孩子们从山上接下来的山泉水，酝酿季节的绚烂，散发成熟的光泽。
山里那棵葡萄树啊，微风吹过的那一刻，带来了爹深情的呼唤，那是大地最真实的馈赠，也是亲情绽放出的最美丽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