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又临中秋,又见月圆。此时的我却对苏东坡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体会。46年前的今天,父亲因我的降生而满心喜悦;而今天,我却因父亲的离去深感缺憾。
一转眼,父亲已经与我们阴阳相隔50余天了。
这是父亲走后第一个节日,哥也从河南赶了回来。昨天我们回去接母亲来九江过节,顺便与姐姐们一起聚了下,饭后再去父亲坟前祭奠。
父亲葬后,我五次来到父亲坟前。心绪一次比一次平静,遗憾感却一次比一次强烈。
每每想到父亲去世前对活着的眷恋,愧疚感总是油然而生。或许不是我的决定让他出院,父亲应该还可以多活些时日。尽管我曾一次次拿着医生的话来安慰自己,但事实却是父亲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的走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心底一直怪着我,这五十多天来,他竟连梦中都不曾肯与我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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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于民国26年(1937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生不逢时。国难当头之际,而偏又遇连天雨,次年遭丁艰,祖父在一场瘟疫中去世。桀骜的大伯终于可以不需顾忌祖父的威严,抛下童养媳的伯母和比父亲大一岁的堂哥卖了壮丁。奶奶带着不到十岁的二伯、父亲及大伯母、堂哥过着。在那个战乱饥荒的年代,为了活命,大伯母最后带着堂哥改嫁了。家中剩下奶奶带着二伯父和父亲艰难度日。这种境况下,二伯父早早地成了地主家的雇工。父亲先是以送财神的方式要过饭,然后在八岁之龄便帮人放牛,再学补锅、打铁,最后以一手远近闻名的铁匠手艺养家度日。期间也曾读了一年私塾,听当时父亲的师母后来的二伯母曾说过,因为父亲的好学,还被先生免除过学费。
父亲年幼的经历,早先曾陆续的从家人口中听过一些。为了弄得更清楚些,父亲数次住院期间,我都有意的引着他去回忆那段时光。而父亲总会兴奋地说着过往,像是咀嚼着一段苦尽甘来的滋味。
父亲曾反复笑着给我讲他一次放牛的“趣事”。那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田中结着厚冰。父亲穿着一件破棉衣,趿着一双破单鞋,把东家一大一小二头牛牵了出来。童心正盛的他想试下田中的冰到底多厚,于是便产生了让牛踩一踩的想法。结果那头大牛一上去便摔了个四脚朝天。幼小的他慌了神却无可奈何,只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而又恐惧的等着东家找人将牛抬起。
父亲讲这一段时从来没有过一点伤感或委屈,而我这个听故事的人却总是揪心的疼。当年正好八岁,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玩得更高兴的小儿,如果告诉他爷爷在这他这个年纪就要自己养活自己时,他大概率觉得是天方夜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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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比艰难中度过了童年,终于迎来了解放。父亲也已经是一个半大的小伙了,虽然还瘦小,但聪明勤劳的父亲得到了师傅的青睐,手艺日渐成熟。加之分到了些土地,二伯父也于1953年结束了长工生活,一家人终于可以较为安稳的度日。这个时候,父亲原本可以去景德镇当一名瓷厂工人,但二伯父觉得还是守着土地更为安稳,没有同意。父亲便一边打铁一边务农。稍长后的父亲成了家,第一次婚姻生了大姐。和母亲结婚后,又生了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及我,共养育了七个孩子。虽然是加瓢水就可多养一个小孩的时代,但毕竟多张嘴就多了份负担。为了多赚点钱养家,父亲放弃了在副业组的机会,自己起了炉灶。期间带过几个徒弟,因为手艺好,日子还算过得去。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虽然过得清苦,但总还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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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读书不多,然聪慧,为人大方仁厚,朋友多。在靠家族势力说话的乡村,辈份不高、兄弟不多且所在村庄人数最少的父亲,却在三千余人的几个查姓村子里,威望一直较高。这与父亲为人处世是紧密相关的。父亲常常告诫我们,做人要先学会吃亏,为别人着想;处事要立场公正,不能挑拨是非。我第一次读《朱子家训》中“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这句时,便立刻想到了父亲。门临道路,常有挑着东西叫卖的经过,渴了饿了,讨口水喝、要碗饭吃是常有的事,父亲从不要人家的钱。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对安徽逃荒母女,无处落脚,父亲便架个铺让他们住了近一月。堂伯父去世后,堂伯母拉扯着几个孩子,生活拮据可想而知。一次过节,父亲买了点肉悄悄的放在堂伯母碗柜之中。多年以后,堂伯母和我提起这事时都难掩感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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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经历磨炼的人都很坚强,父亲更是如此。虽然身材瘦小,但从小我就觉得父亲坚不可摧。父亲性格急躁,但每遇有事,都能泰然处之,从无退缩的时候。
第一次见父亲流泪,是我当兵离家之时。起初决定入伍,母亲是反对的,我便在初检后返校上课。约半月后,课间猛一抬头,见父亲站在窗外。我跑出去问他为何而来,父亲告知武装部通知复检。请假到家后,母亲的反对更加强烈了,但我还是按时复检后便又回到学校。最终我还是顺畅的收到了入伍通知书,父亲再次到校告知我消息并一起在学校办理了相关手续。从我决定报名入伍到通知书下来的期间,父亲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而当真的要远离他们的那一刻到来之际,母亲的不舍完全在意料之中,父亲的哽咽却让我不免有些惊讶了。
二个小孩出生后,母亲都曾来九江帮忙照料过二年,父亲不愿来城里,一个人在乡下侍弄点庄稼、钓钓鱼喝喝酒,精神一直不错。发现父亲突然的脆弱起来,是小舅的去世,父亲伤心了很久。从那以后,每一个他的老友离去他都会念及而流泪。直至后来,我们每一次离乡返城时,他都会泪湿衣襟。也许,从那时起,他已经感觉到与我们相处的日子渐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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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在父亲的身上,一切养生的方法都是假的。父亲爱抽烟,且喜欢抽旱烟,每天二顿酒,剩菜剩饭从不浪费。结果他依然耳聪目明,牙齿坚固,甚至没有任何的身体不适。所以我一直坚信他可以向着百岁冲刺。
而似乎命运总掌握在老天手里。疫情放开后,父亲便率先感染。从此一切向着不好的方向迈进。2023年2次因肺部感染住院,2024年4次因胸腔积液住院。且从2024年5月份起,心脏又出现问题。最后一次住院,医生告知父亲随时可能去世时,我便与家人商量,给父亲办了出院,与哥哥姐姐他们在家陪伴父亲最后的时刻。
离世前的日子是痛苦的。真正瘦成了皮包骨头的父亲完全无法入睡,浑身疼痛难忍,而意识又完全清醒。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还想着病情可以好转。
但一切或许都是命中注定。农历六月二十三下午六点三十八分,在我们大声的呼喊声中,父亲还是永久的闭上了眼晴。
这一天是小儿的生日,如此巧合,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更替吧。
愿父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