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
奔马赶牛群的巴桑老人突然发现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不知为何,老人顿时面露惶惶不安的表情,因为天气昏暗脚印模糊不清。巴桑老人似乎不敢相信,连连眨巴眼试图仔细观察。可白毛风劈头盖脸地袭击老人无法睁大眼睛。巴桑老人执意要辨认出这到底是新脚印还是旧脚印。就在这时,一头母牛离群顺风而逃。巴桑老人调转马头奔去把那头母牛赶回来,然后跳下马跟踪脚印走了几步。果然没出老人所料,这是一双大头鞋踩踏雪面的新脚印,而且,伸向无人区。巴桑老人捏把汗翻身上马就急奔而去。
从昨天开始降落的鹅毛大雪,将一望无际的北方草原变成了冰封世界。其实,草原人不怕下雪就怕刮白毛风。因为白毛风把天地连成一片昏暗,就算大白天赶路也难免迷失方向。七十年代的北方草原人烟稀少,大部分是无人区,所以,离家赶路的人一旦遇到刮白毛风的天气就可能迷路。三九天进入无人区迷路那就会面临冻死的危险。可是在“奥特尔”放牛群的巴桑老人从来没怕过白毛风,再大的白毛风他也照常把牛群赶到草场去。因为他一辈子在这里放牧熟透了这片草原的地形地貌,也适应了这里的恶劣天气。巴桑老人是巴音查干大队的社员。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给生产队放牛的阿爸来到这里扎营蒙古包,一干就是一辈子。这是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方式。千百年来,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意思就是哪儿水草丰美就迁到那儿去放牧。把这种生活方式拿蒙语称之为“奥特尔”。
巴桑老人的“奥特尔”营地上有一顶蒙古包,有一座栅栏圈和牛棚。到了夏季在栅栏圈里圈牛群,因为拿木杆搭建的栅栏圈透风凉爽。进入冬季就在牛棚里圈牛群,因为用土坯围墙草木搭棚的牛棚挡风保暖。巴桑老人赶牛群回来了。巴桑老人的老伴闻声出来帮他把牛群圈进了牛棚。几十年,在这艰苦的环境里老两口相依为命度过来的。
巴桑老人心急万分地向老伴说:“快把羊皮袍拿过来。”
一听这话,牧民额吉眼里掠过一道不安的亮光,她扭头跑进蒙古包。片刻之后,老额吉抱着羊皮袍出来。巴桑老人接过羊皮袍就翻身上马。
牧民额吉担忧地:“又有人迷路了?”
巴桑老人:“今晚要是找不回来就冻成冰块儿。”
牧民额吉:“胡日咴得(可怜),快去吧。”
巴桑老人“楚”一声催马奔去。
牧民额吉晃荡着走进蒙古包,俯身从背篓里拿几块干牛粪放进火炉。火炉里立刻“呼呼”燃烧。随即铜锅里煮的砖茶“啪啦啪啦”沸腾。紧接着,老额吉点亮佛灯,烧三根香放到靠墙摆的佛像前,然后双手合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为迷路的人祈祷平安。
天色擦黑。巴桑老人跟踪脚印进入无人区。老人的眉毛和胡子上都沾了一层霜,皱纹纵横的脸颊冻得发红发紫。脚印忽暗忽明。继续跟踪一段路,雪地上突然出现行人跌倒的身印。巴桑老人吓白了脸。
“奥特尔”的蒙古包内洋油灯微光摇曳。牧民额吉坐立不安。外面稍微有动静,老额吉就跑出去看看。洋油灯的油快要烧尽。老额吉为了省油把灯吹灭了,然后摸着黑把手合在胸前又开始祈祷...
跟踪脚印走来的巴桑老人忽然发现地面上发射的一道亮光。亮光旁边趴着一个人。巴桑老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趴在地上的人死活不明,一动不动。亮光是手电筒射出的。巴桑老人试探出这个人还有一口气。可老人牵来的马受惊而闪闪躲躲。巴桑老人把他抱到马背上,从地上捡起了手电筒就骑马奔去。
巴桑老人把死活不明的人抱进蒙古包。牧民额吉点亮洋油灯。躺在地上的人穿着一身军装,红彤彤的领章帽徽闪闪发光。
牧民额吉惊慌失色:“是个当兵的孩子。”说着习惯地端上铁盆出去。
巴桑老人忙着脱军人的衣服。军人的腿和手都冻僵了。牧民额吉端着装满雪的盆进来。
巴桑:“把灯光调亮点。”
牧民额吉扭身调灯芯。
巴桑老人从盆里抓把雪往老兵的大腿上搓了又搓。牧民额吉提挤奶桶刚要出去。巴桑老人把手电筒递给她。牧民额吉拿上手电筒出去,进了牛棚,找了个生秋犊的母牛挤了点奶回来“唰”一声倒进铜锅里。锅里升腾一股香味儿。经过一番搓雪,军人冻僵的大腿逐渐恢复了血色。巴桑老人搓完大腿,又开始搓胳膊。军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牧民额吉高兴地:“这孩子苏醒了。”
巴桑老人兴奋地:“孩子啊,你醒了。”
军人一时蒙圈儿,愣愣地看向巴桑老人又看向牧民额吉说不出话。
巴桑老人:“老伴儿,把灯再调亮点。”
牧民额吉左右为难,迟迟不动。
巴桑老人大嗓门:“太暗了,看不清。”
牧民额吉扭头走去,把放在角落里的椭圆形绿瓶(灌洋油的瓶子)拿过来悄悄举给丈夫看。
巴桑老人说:“打手电筒往这边照明。”
军人缓过神,左右寻看,用蒙语问道:“新兵蛋子呢?”
老两口大惑不解地相看。老兵猛地起身就向外跑去。
巴桑老人用蒙语喊道:“还没搓完呢。”
这时军人已经冲出包门。老两口惊慌地追了出去。军人打着手电筒拼命地跑在前面。巴桑老人骑马跟随而来。手电筒照明前方的路。
巴桑老人追上来:“孩子,快上马。我能找到那条路。”
军人抓住巴桑老人伸过来的手上马骑到老人背后。巴桑老人“楚楚”催马。高头大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奔去。巴桑老人带着军人来到了停在路旁的军用吉普车跟前。车上还坐着一位军人。跟巴桑老人一起来的军人叫他新兵。新兵叫他老兵。新兵一见老兵就掉下了眼泪。原来他俩是在边防部队各军营巡回放映的解放军战士。今天正轮到去国防建设工地给广大官兵放电影。于是,两个人一早就从驻地出发前往遥远的国防建设工地。不幸的是,路上遭到白毛风迷失方向,跑了一整天耗尽了车油。无奈之下,老兵脱下军皮大衣把新兵裹紧,放出水厢里的水,冒着白毛风找人去了。在这危险的环境里工作多年的老兵心里清楚离开车去找人是一种铤而走险。找不到人家就是面临死亡。但他没别的选择。他毫无犹豫地把活着的机会留给了新兵,而自己选择了死亡的危险。因为新兵穿着两件军皮大衣能熬过寒夜活着迎接明天的到来。一整天没吃没喝的老兵只穿了一件军棉袄,脚蹬大头鞋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赶路,最后又饿又累又冻倒地昏迷过去了。幸亏巴桑老人发现了他的脚印,不然后果不敢设想。当巴桑老人把两位军人带回来时牧民额吉蒸了一锅苞米面窝窝头。两位军人吃得狼吞虎咽。老兵夸奖说额吉蒸的窝窝头比军营的馒头还要好吃。牧民额吉一边给他们盛奶茶,一边说饿了吃什么都香。
第二天一早,巴桑老人赶牛车去把军用吉普车拉了回来。老兵请求巴桑老人借用牛车去附近的公社买车油回来。可最近的公社也距离这里六十多里路。赶牛车去当天回不来。
老兵说:“阿爸,今天必须到施工地放映。”
新兵用汉语说:“老人家,不会白用您的车,付钱。”
听到老兵的翻译巴桑老人说:“不用付钱。”
老兵给翻译。
新兵:“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巴桑老人不理解放映的意思。老兵解释说放映就是放电影的意思。巴桑老人听了“电影”这两个词懵懂了。他根本就不知道电影是什么。因为巴桑老人跟老伴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了一辈子却没看过电影。
新兵听到老兵的翻译后惊讶地:“啊,这么大岁数了,没看过电影?”
巴桑老人看到他惊讶的表情问道:“这孩子说什么呢?”
老兵用蒙语说:“他问您没看过电影吗?”
巴桑老人苦笑说:“我和老伴从年轻时候就来这放牧,去哪儿看那玩意儿啊。”
老兵把老人的话给新兵翻译。
新兵:“太可怜了。”
巴桑老人最后决定要把马借给他们骑。可两位军人都不敢骑。老兵虽然是蒙古人,可从小在县城长大没骑过马。新兵是南方人,他来到边防草原当兵才接触过马。无奈之下,巴桑老人套马鞍把汽油桶拴在鞍桥旁准备出发。老兵拿出三十元说,二十元是买油的钱,十元是给老人的工钱。巴桑老人生气把十元退给老兵。牧民额吉端碗出来,向长生天敬奶茶为丈夫祈祷平安。巴桑老人奔马走了。
两位军人爬上附近的小矮山翘足而待。白毛风还在肆虐大地。太阳偏西的时候高头大马拖着汽油桶回来了。巴桑老人却没有回来。这把两位军人吓得脸色都刷白了。牧民额吉也惊慌了。高头大马来到蒙古包门前向牧民额吉又鸣鼻又甩尾。新兵把老额吉烧的开水灌进水箱。老兵从马背上卸下汽油桶往车油箱里灌汽油。紧接着,两位军人把背篓里的干牛粪倒在车底下,浇汽油点火热车。这时高头大马又一个长嘶一声掉头向跑来的方向跑去。
牧民额吉:“你们开车跟马走。”
两位军人开车奔去。高头大马四蹄腾飞前面奔跑。吉普车紧随不舍。马率先来到一道地沟岸边停下了。跟随而来的吉普车停在旁边。两位军人急速推门下来。高头大马低头朝沟底嘶鸣。
“西日呼,你回来了?”沟底里传来巴桑老人的呼喊声。“西日呼是马的名字。拿汉语译为黄毛儿子。因为牧民阿爸把黄骠马当作亲儿子看待,所以给马起了这么个名字。两位军人跑进地沟。
巴桑老人向马问道:“西日呼,你把汽油送到了吗?”
高头大马嘶鸣。两位军人把巴桑老人从地沟里背出来。巴桑老人满脸疼痛的表情。原来巴桑老人买了汽油急速往回赶路。不料,一只野兔突然从树丛里窜出来。受惊的马猛地闪躲把巴桑老人摔进了地沟里。巴桑老人落地时右脚着地不幸脚关节脱臼站不起来了。为了不延误两位军人按时到施工地放映巴桑老人叫马驮汽油回家的。马自己回家不奇怪。因为牧民家的狗和马都通人性听从主人的指派。两位军人想把老人送到旗县医院去接受治疗。老人坚决不同意,而且要求他们把他扶上马然后赶紧开车走人。两位军人让老人骑马回家确实于心不忍。巴桑老人嘱托他们说,你们路过巴音大队,那里有一位传统正骨大夫,你们找过去告诉他“奥特尔”的巴桑摔马损伤骨头了。两位军人还是担忧老人途中摔下马。巴桑老人劝他们放心,他的马绝不会让他摔下去的。在老人的再三强烈催促下,两位军人无奈地开车走了。巴桑老人趴在马鞍上。高头大马平稳地迈小步。有时,巴桑老人的身体向左手边倾斜,马的脊背就随之倾斜。
当晚,国防施工工地上的大帐篷内,穿着七十年代军装的官兵们整整齐齐排队坐在银幕前。老兵操作放映机。新兵发动发电机。银幕上呈现片名“英雄儿女”。
传统正骨大夫第二天就来到“奥特尔”牧营地。巴桑老人躺在毡子上头。他浮肿的脚关节青一块紫一块。正骨大夫把他受伤的脚放到一把木凳上。巴桑老人疼的“哎吆哎吆”地呻吟。
正骨大夫:“拿酒来。”
牧民额吉从碗橱里拿出空酒瓶:“老伴儿,这里的酒呢?”
巴桑老人皱起眉头说:“喝了。”
牧民额吉“哎”一声叹息埋怨地:“咱家藏不了酒,这回咋办?”
正骨大夫从包里拿出半瓶散白酒。
巴桑老人:“老弟,先用你的酒吧。哪一天我去公社打一瓶酒送给你。”
正骨大夫嘴里含一口酒往巴桑老人的脚关节上“咻”一声吹去。酒像迷雾一样扇形散落到巴桑老人的脚上。紧接着,正骨大夫用手摸着摸着突然猛地往脚关节上使劲压下去。疼得巴桑老人“哎呀呸”失声大喊。正骨大夫继续摸摸拍拍。巴桑老人疼痛的表情逐渐消失。治疗完毕。正骨大夫要求他下地走路。巴桑老人不敢。因为他觉得不可能这么快就康复。为此,正骨人大发脾气。巴桑老人才不由下地,可那只脚不敢落地。正骨大夫命令他用那只脚踩地。巴桑老人不敢违抗踩地走了又走。牧民额吉头一回亲眼目睹了传统正骨的神奇。
几天后,奔驰而来的军用吉普车停在蒙古包门前。推开车门下来的老兵手里提着一瓶洋油和军挎包。新兵抱着放映设备下来。牧民阿爸和额吉闻声出来迎接客人。
老兵惊奇地看向老人的脚:“阿爸,您的脚?!”
牧民阿爸跺跺脚:“好啦。”
牧民额吉从旁:“正骨大夫给他治好的。”
巴桑老人把两位军人请进蒙古包。老兵把一瓶洋油递给牧民额吉。
牧民额吉客气地:“孩子啊,来就来了,给我带油来干什么?”
老兵转向新兵:“准备放映。”
新兵安置放映机,发动发电机。
老兵从军包里掏出一瓶散白酒:“阿爸,这是给您的。”
巴桑老人高兴:“太好了。”
牧民额吉责怪地:“你呀,见酒就高兴。”
巴桑老人:“难道你忘了吗?我给正骨大夫欠一瓶酒。”
牧民额吉从旁说:“正骨大夫用自己的酒治好了他的脚。”
老兵:“阿爸,您喝吧。赶明儿我还给您带来酒。”
巴桑老人馋嘴说:“那就倒一盅。”
老兵又掏出军用罐头和压缩饼干:“这是给你们带来的罐头和压缩饼干。”
牧民额吉:“孩子,花钱买这么多好吃的干什么呀。”
老兵说:“阿爸,额吉,你们是我们俩的救命恩人。”
新兵也大概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便拿汉语说:“额吉,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别那么客气。”
巴桑老人拿上压缩饼干:“这辈子头一回看到这东西。”
老兵打开罐头,给巴桑老人倒了一盅酒。巴桑老人一口一口地抿着喝。
老兵刚要再往盅子里倒满酒。
巴桑老人拦住:“一盅就够啦。”
新兵挂上银幕准备放映。
巴桑老人看到白布惊奇地:“这是干什么呀?”
老兵:“给您和额吉放电影啊。”
巴桑:“你们说的电影就这张白布?”
老兵:“阿爸,一会儿您就明白了。”
新兵开机放映。银幕上呈现闪光。巴桑老人跟老伴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紧接着银幕上出现很多解放军战士。
巴桑老人起身走过去掀开银幕:“人呢?”
老兵:“阿爸,包里没别人啊。”
巴桑老人伸手指向银幕:“这不是出来了很多解放军吗?”
老兵:“阿爸,那是人影不是真人。这叫电影。”
巴桑老人走回来:“再喝一盅。”
牧民额吉:“哎,你怎么又喝啊?”
巴桑老人:“高兴啊!”
牧民额吉提醒道:“答应的事情要做到。”
巴桑老人:“不再喝一盅亏啊。”
老兵默默微笑。
银幕上突然呈现炮火连天的战争场面。
巴桑老人惊慌失色:“哎,怎么打起仗了呢?”
老兵:“阿爸,这是打仗的电影,不是真的。”
巴桑老人脸上出现微妙的变化:“电影就是打仗啊?”
老兵:“还有不打仗的电影。”
牧民额吉:“太可怕了。”
老兵:“以后我给你们放不打仗的电影。”
巴桑老人昂头喝酒,放下酒盅,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触摸银幕。突然“嘣”呈现炸药爆炸声,巴桑老人惊慌失措,本能地抽回手。
牧民额吉晃荡着走过来:“手炸坏了吧?”
巴桑老人迅速看看手指。新兵看到两位老人的举动默默微笑。这时银幕上呈现美丽漂亮的王芳。
牧民额吉伸手喜欢地摸一摸银幕上的王芳:“这姑娘真好看。”
巴桑扒拉她的手:“别摸人家的脸。”
老兵:“阿爸,让额吉摸就摸吧。”
巴桑老人:“我是怕那姑娘不高兴。”
老兵微笑:“阿爸,她会高兴的。”
两位老人心里美滋滋,转身坐回去。炉子里的干牛粪忽忽地燃烧,温暖的蒙古包里散发着一股香喷喷的酒味儿。白茫茫的草原静悄悄。蒙古包顶上的烟筒里青烟缭绕。
几头母牛好奇地围观军用吉普车。一头半大牛犊翕动着鼻翼嗅着车轱辘,高大的红种牛用嘴巴触摸车头。
从马棚里出来的黄骠马左右张望,然后走到蒙古包前,用嘴巴勾了勾包门,紧接着将脑袋伸进半开的包门朝里“哼哧哼哧”鸣喉。银幕上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大炮声,受惊的黄骠马纵身一跃,闪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