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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球:苍山旧事

  • 作者:袁福成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7-22 00:0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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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小英说,苍山像一位丰腴的仙女,九条溪流宛如九条洁白的纱巾披曳于身,其中最亮的一条纱巾当属乌龙溪,苍山大队就是镶嵌在乌龙溪上的一颗翠珠。

      这是金小英在我读苍山小学三年级时描述的。那时金小英还不是我的堂婶。金小英是我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我对金小英的说法不以为然。金小英说这句话后,当年七月的暑假,乌龙溪山洪爆发,淹死了我最要好的一个小伙伴。

      金小英和我的堂叔是初中同学,金小英考上了苍山高中,堂叔没考取。闲荡一年后,小爹狠狠心买了一瓶杜康找到队里的老木匠跛子张,让堂叔跟跛子张学徒。金小英高中三年后也没考取,19岁的金小英在苍山小学做了代课老师。

      金小英教语文的办法极其简单——背课文。课文上完了得背下来,背不会的放学留下来背。如果哪天我回家迟了,一定是留下来背书,回家后免不了头上被父亲弹一个响亮的“麻栗子”。“麻栗子”弹多了,我也有了应对的技巧,躲避是不敢的,只是在弹的一瞬间,头顺势往下缩那么一丝丝,力道就轻了很多,而我还得捂着头装作疼彻心扉的样子“哟哟”几声。父亲知道我的小伎俩,但从不说破。

      金小英教语文有个独门秘籍我们特怕。金小英经常在下课前几分钟冷不丁说一个前面学过的词语,问我们在课本的第几页,要命的是还要答出在第几行,答不上来得把这个词语抄50遍。开学时每个同学准备一本罚抄本,到期末谁的罚抄本从来没用上,金小英会再奖励一本。那时一本本子的诱惑是蛮大的,同学们起早摸黑拼命背课文记词语,记住词语在多少页,在第几行。一开始的几课同学们大多都能答上来,随着课文量的增加,到期末全班只有李晶晶得到了一本本子。我到小学毕业也没得过一次,还搭进去七八本。不过,在我五年级时,金小英跟堂叔确定关系后,金小英私下给过我一本本子。

      我总觉得堂叔追金小英是耍了些阴谋的。一天金小英留几个同学背书,待最后一个同学离开时,天差不多黑了。金小英回家的路要经过一大片毛竹林,此时竹叶婆娑,竹林里更加阴暗。那天堂叔在人家做木匠活收工后也刚好走进竹林,堂叔远远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就加快了脚步。金小英似乎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堂叔立即闪到几棵紧挨在一起的毛竹后面蹲下身子没让金小英看见。在金小英回头的刹那堂叔认出了金小英,原来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堂叔心跳陡然加快。金小英继续往前走,堂叔站起身相跟着。金小英的警惕性很高,站住,又回头瞄了一眼,堂叔匍匐下身子。

      堂叔见金小英出了竹林口估摸着走远了,可堂叔刚出竹林口,见金小英正站在竹林口旁边的一块大石头背后,这下想躲已经无处可藏。

      原来是你啊,杨劲松!金小英说,我老感觉后面有人,果然。

      堂叔挠挠头皮赶紧解释,我做活回家,也打这过。堂叔心里扑通扑通,自觉露了馅很尴尬,好在夜色已起,朦胧了脸色。

      金小英说,听说你学木匠了,出师了吧?

      三年学徒,五年出师,还早着哩。堂叔说,现在跟着师傅打打下手,拉拉锯,磨磨刨子。

      金小英笑笑,等你出师了,找你打个梳妆台。

      堂叔干脆地答道,中!

      堂叔回家后直奔我而来。

      我正在心急火燎地背课文,堂叔塞给我两颗糖纸已经皱巴了的桔子糖,说,山子,人家做屋上梁的喜糖,叔舍不得吃,给你了。

      谢谢叔。我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将桔子糖的一头放在嘴边伸舌尖轻轻舔了一小口,甜蜜感一下子弥漫了全身。

      叔问你个事,金小英在苍山小学教几年级?

      教我语文。我把桔子糖又嗦了一口,仍背我的课文:全世界的小朋友,革命路上手拉手。高举红旗向前进,团结起来去战斗......

      金老师是我同学,书教得好吧?

      我放下课本,瞪了堂叔一眼:天天背书,背得头昏脑涨,还罚抄,你讲好还是不好?

      背书好啊,叔就是书背少了,现在学木匠。

      我长大也跟你学木匠,不要背书。

      这话你爸听到了要磕你10个“麻栗子”,堂叔哈哈一声说,哪天我到苍山小学去看看我的同学。

      堂叔第二天下午在我没放学的时候就猴急马欢地跑学校来了。堂叔碰到金小英,佯装说是来问问我的学习。我的学习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那天刚好我又留下来背书,不知道金小英会不会跟堂叔讲我坏话。

      苍山小学的每位老师都有一间小房间,大教室隔成的,备课、休息都在小房间里。

      堂叔跟金小英在小房间说话,留下背书的七八个同学在教室里呜里哇啦摇头晃脑。如果哪位同学有了把握,就去小房间找金小英背,金小英认为过关了就放你回家。兴许是堂叔在场的缘故,我想表现好点,却适得其反,刚背两句就卡壳了。我垂头丧气再回教室继续背。

      我穿梭在金小英的房间和教室里四五趟后才最后一个背好,可这正合堂叔的心思——堂叔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金小英结伴往回走。我耷拉个脑袋跟在他俩身后,故意落下一大截,眼睛却一直偷偷地看着他们。有时听到金小英咯咯咯的一声笑,有时说着说着,金小英冷不丁回过头看看我。我心里已经把堂叔骂了一千遍!可金小英哩,哪怕在心里,我也一句不敢骂的,那时学生怕老师怕得要命,何况金小英还那么漂亮。

      堂叔连着又跑了两趟学校。有了上次背书的经历,我提前在家老老实实背会了,没有留下来。堂叔没找到理由跟金小英一道回家,路上明显看上去很失落。

      堂叔说,你小子是故意的吧?

      我很纳闷,说,故意什么?

      堂叔自知跟我说不明白,没再理我。

      一天堂叔在一户人家打结婚家具时收到一条小红糕,堂叔想把小红糕送给金小英。放学时堂叔接上我,到了竹林那不走了,堂叔叫我陪他歇会。我刚好也不想回家写作业,就乐得在竹林里玩。一会摇摇竹子,竹叶簌簌地落下来,一会用小石子在竹子上刻字,刻了“苍山小学”四个字,觉得太丑,再刮干净。堂叔站在竹林路口,眼巴巴地望着学校方向,时不时用手摸摸裤兜里的小红糕。

      天越来越黑了,我催堂叔走,堂叔说,再歇会,今天拉锯,劲拉过了。

      堂叔刚说完,看到金小英从学校那边走来了。我也看到了,刚想走进竹林,金小英喊住了我,我乖乖地在原地立正。

      金小英说,早放学了,你们咋还没回去?

      堂叔看看我,嘴巴朝我一努说,杨一山说玩一会,我陪着。

      我一听,刚想张嘴分辩,堂叔用身子挡住我,一只手背过来捂着我的嘴。

      金小英对我说,走吧,放学要及时回家,今晚有背书的作业,明天我第一个找你背!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堂叔边走边从裤兜里掏出小红糕递给金小英说,人家打结婚家具给的,送你尝尝,沾沾喜气。

      金小英推辞要塞给我,堂叔说还有。不过,直到堂叔送我到家,也没看到小红糕的影子。我在心里把堂叔再骂了一千遍。

      正月初六的时候,小爹带着堂叔来我家。小爹跟父亲说堂叔想提个亲,请父亲做个媒人。我听到堂叔要提亲的是我的老师金小英。我觉得很奇妙。金小英要是变成我堂婶,学习上准不会找我麻烦了。

      其实父亲是很犹豫的。父亲是生产大队队长,但心里也掂量了一下,金小英的母亲虽然在家务农,可金小英的爸爸在公社粮站上班,吃公家饭,金小英以后可以顶替的,人家条件在那摆着,能看上堂叔家?可小爹既然提出来了,再看看堂叔渴巴巴的样子,父亲决定还是硬着头皮跑一趟。三人商定初八去。

      初八父亲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看父亲眉头紧皱一准没有好信。果然,父亲告诉小爹,金家没同意,说金小英年纪还小,现在不谈亲。

      黑皮肤的堂叔一脸煞白。小爹瞪了堂叔一眼,好好学你木匠,人家以后是公家人,别做晴天大梦!

      正月似乎还没玩够,春季开学了。苍山小学多了两位年轻老师,一男一女。男的姓冯,着中山装,左上侧口袋插一只钢笔,一脸帅气,教音乐和体育。女的姓陈,土灰色上衣,军绿色长裤,扎着麻花辫,教画画。两个人跟金小英一般大的样子。从父亲那里知道,他们都是安城一中的学生,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来的。根据苍山人民公社的安排,下放在苍山生产大队的知青一共六个人,四人安排在大队做农活,两人安排在苍山小学教书。六个知青都被安排在苍山小学食宿。

      苍山的春天来得早来得急,刚刚到了三月中,你突然就发现山前屋后杏花春雨,桃花流水,梨花雪影,满山青翠。几个知青在安城从未见过这世外桃源般的景致,一逮着空,漫山遍野地跑。金小英受小冯老师的邀请,快乐地成了他们的导游。

      金小英放学离校越来越晚。我两次留下来背书,走到金小英房间门口就听到金小英和小冯老师有说有笑。我进去背书,他俩就止住声音,我后脚刚踏出门,金小英哈哈哈的笑声就钻到我的耳朵里。

      每当此时我就会想到堂叔。

      堂叔提亲遭拒后,再也不来学校接我了。我留下来背书的次数越来越多,“麻栗子”吃得也越来越多,看到金小英和小冯老师待在一起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知青们在学校吃住,金小英经常给小冯老师带些炒黄豆、腌蕨菜、苍山木耳之类的,甚至有一次把只有贵重客人来家做客才舍得拿出来的咸鱼腊肉也各切了一大块带给小冯老师。星期天不上课,可金小英一大早就往学校跑,跟小冯老师待在一起,钻进竹林掰水竹笋,走到乌龙溪源头的鸟儿峰挖兰草花,帮小冯老师做饭洗碗洗衣,一待就到天黑。

      学校传开了,金小英和小冯老师在谈恋爱。

      一天上学路上五年级的调皮大王嘴里哼哼唧唧:金小英,小妖精;

      冯友坤,害人虫;一个搂来一个抱,两个小嘴儿亲不停......

      我听了很是骇然。我不晓得该不该把这些告诉堂叔,因此苦恼了好多天。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天金小英爸爸气势汹汹地跑到学校来了。金小英房间门口围了几个老师,几个胆大的学生被校长训斥一顿跑开了,却仍站得远远地看。金小英爸爸的大声责备和金小英大声哭泣的声音整个苍山小学都能听到。

      第二天金小英没有来校。

      第三天金小英来校上课了。

      平时金小英一进教室,几个学习好的女同学呼啦啦地围到她身边,向她报告诸如哪个同学书没背会,哪个同学作业没交齐,哪个同学说脏话,哪个同学在上学路上踩了人家的菜地,哪个同学偷了人家的杏子。可今天金小英进教室,教室里异常安静。我突然觉得全班同学看金小英的眼神似乎跟以前不一样,我自己是不是也不一样,我吃不准。

      金小英扫视了全班一眼,突然一声呵斥:你们咋啦?把昨天上的课文抄20遍!说完拂袖而去。我们顿时傻愣了。有几个女生窸窸窣窣地开始拿本子,其他同学见状猛然醒悟过来,也急急忙忙把本子拿出来开始抄课文。

      抄了一天课文,手指头都麻了,可谁也不敢吭一声。金小英对我们背书的要求更严了,平时背书错一个句子也给通过,现在错一个字,重新背!我留下来背书的次数更多了起来,头上挨的“麻栗子”也记不清了。但是自从金小英爸爸到学校发了一通脾气后,背书时我没再看到小冯老师在金小英的房间里。

      五月底学校放一周的农忙假。放假的第一天晚上我和小伙伴正在捉萤火虫,堂叔凑过来问我金小英爸爸到学校的事。我差不多都忘了这茬,就说有这回事。堂叔又问金小英跟小冯老师的事。一只萤火虫正被我撵着钻进了篱笆墙的灌木里面逮不着了,我埋怨道,把我萤火虫吓跑了!堂叔见我不搭理他,有点悻然的样子转身走了。

      金小英失踪的事是从我父亲那知道的。农忙假的第二天,金小英爸爸阴沉着脸到大队部找到我的父亲,说金小英一放假就不见了,其他知青都在学校,只有小冯老师不见了。父亲想到之前的事安慰金小英爸爸,说两个小年轻一起不见的,跑不掉。父亲查了小冯老师下放时填写的个人信息表,安排民兵营长大壮去一趟安城。

      大壮按图索骥找到小冯的家,家里没人。直到中午十二点才等到小冯的母亲从工厂下班回家。大壮说明了来意。见是儿子下放的生产大队来人,小冯的母亲很是热情,赶忙把大壮引进屋,让座递茶。小冯母亲说,两个人现在也不晓得上哪疯去了,一回来我让他俩回大队。小冯母亲要留大壮吃饭,大壮推辞了。大壮在公交车站买了一块侉饼填了肚子乘车返回了苍山。

      金小英爸爸得知后准备跑一趟安城,被妻子阻止了。

      农忙假结束的那天下午,金小英和小冯老师才回到苍山大队。他俩是分开走进苍山大队的。金小英走的是大路,小冯老师走的是乌龙溪西边的一条小路,穿过了苍山的茶园,翻过了一道山梁,回到苍山小学。

      金小英和小冯老师的事在苍山大队闹得满城风雨。金小英看上去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对我们更严厉了,除了课本学习,每天还抄密密麻麻的一黑板古诗词让我们写和背。那段时间我看到堂叔总郁郁寡欢的样子,那张脸似乎更黑了。堂叔把小爹多年前从鸟儿峰上伐来的几段檀木搬进披屋,经常半夜里噼里啪啦地捣鼓着。

      农忙假结束离放暑假也就不远了。我渴望着放暑假。哪怕父亲管得再严,烈日炎炎下,我和一群小伙伴把衣服扒下挂在溪边的树枝上,赤条条地跳进乌龙溪,玩水,捉山螃蟹,逮溪石斑。当有小女生经过时,我们故意从水里站起来露出身子耀武扬威,羞得小女生连连尖叫捂脸跑开。当然只有一个小女生不怕,就是获得一本本子奖励的我的同学李晶晶,她总会捡起小土块砸向我们,我们就缩进水里去,让她在岸上气得跺脚。乌龙溪对读初中的大哥哥们已经没有了挑战性,他们的战场是苍山脚下波涛万顷的龙湖。他们踩水摘菱角和莲蓬,菱角用荷叶包着,莲蓬用荷叶的茎串成一大串套在颈上。我们一群小的有时也会像跟屁虫一样跟上他们,我们只能在湖边浅滩的地方下水看着,大哥哥们每次都会分一些战利品给我们。

      期末统考苍山小学三年级语文在整个苍山公社八个大队中排名第二。上学期期末排名第七,短短一年有了这样的成绩,金小英在苍山公社一下子出了名。这也是我读书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我把成绩单交给父亲时,父亲第一次表扬了我。只是看到评语上的“上课喜欢东张西望”这几个字时,我又挨了一个“麻栗子”。

      一放暑假小冯和小陈两位代课老师暂时回了安城。暑假里金小英三天两头不见踪影的日子据说是到安城跟小冯老师约会去了。堂叔家半夜斧凿锤敲噼里啪啦的声音持续的时间更长了。

      从七月下旬开始,雨一直没停过,整个苍山笼罩在风雨之中,乌龙溪的山洪每天裹挟着泥沙断枝奔腾咆哮着一路冲向龙湖。有时睡到半夜我被轰隆的雷声惊醒,感觉山摇地动,房屋似一片树叶在激流中飘摇翻滚,而我就像趴在这片树叶上的一只弱小的草蜢。

      龙湖告急。苍山公社的男劳力都派在龙湖绵延十多公里的湖堤上,公社下面的每个大队负责一截堤坝,八个队长都在军令状上摁了手印。妇女们负责给男劳力送一日二餐。父亲守在堤坝已经三天三夜没回家了。

      堂叔的木工活也歇了上了堤坝。7月29日傍晚,龙湖的萧家湾段发现一处管涌。萧家湾段正是苍山大队负责的。在堤坝背水坡五六米处的草皮上出现了浑浊沙眼,而离堤坝七八米远的湖面一个小酒杯大小的漩涡时隐时现。险情大于天!堵住漏水点刻不容缓!父亲一边叫民兵营长大壮带着一支队伍在背水坡草皮上开挖导浸沟进行反滤压浸,一边正准备叫苍山大队水性最好的齐三爷系上麻绳下水,循着漩涡找到漏水点。齐三爷有个外号叫“水耗子”。不远处一艘备用的装满砂石袋的大船也火速迎着风浪向漩涡处划来。

      还没等父亲跟“水耗子”齐三爷发话,只见堂叔一个鱼跃已经扎进了湖里。大家一声惊呼。

      堂叔扎进水里后就不见了踪影。足足两分钟!而这两分钟比二十分钟还要漫长,堤坝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凝固了。突然堂叔在七八米远的湖面露出头来。岸上人又是一阵惊呼。此时一个浪头刚好打来把堂叔一下子又罩进水里。浪头过去,堂叔浮出水面,脚底使劲踩水,半个身子露出来。堂叔在寻找水面的漩涡。此时“水耗子”齐三爷已系好麻绳下了水向堂叔方向游去。

      堂叔和齐三爷在水里汇合了。齐三爷让堂叔拽住麻绳。湖面的漩涡口太小,在风浪和人力的冲击下不见了踪影。岸上人大声提醒,往岸边方向再移动一米!二人移动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底用脚踩探漏水点。一次,两次,三次,直到第四次,漏水点找到了!后来听堂叔说,当时自己的右脚至脚踝处已经吸进了漏水点,是齐三爷将他生

      生拽出来的。二人浮出水面后,齐三爷向大船大喊了一嗓,砂石袋!大船靠近,堂叔和齐三爷一人抱着一袋砂石袋向湖底漏水点沉下去。堂叔和齐三爷在水里整整呆了一个多小时才将一船的砂石袋压在漏水点上。为确保万无一失,父亲又调来两船大石倾倒在漏水点处,压实在砂石袋上。直到凌晨一点,父亲看到导浸沟的浑水完全变清,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龙湖防汛保卫战持续到8月10日,警报才解除,堤坝上的人才陆续撤下来。当年安城郊区人民政府给堂叔和齐三爷各发了一张抗洪先进个人的奖状,父亲也获得了优秀共产党员的表彰。他们都得到一只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搪瓷缸。堂叔到人家做木工活时都会带着这只搪瓷缸沏茶。堂叔的搪瓷缸用到后来,里面已经黑黄,一杯开水下去不用放茶叶都能浸出茶味。而父亲的搪瓷缸从来没有用过,也没让我们用。

      龙湖防汛时有个细节只有堂叔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小冯老师接到命令也赶回苍山上了堤坝。只要金小英跟着妇女们送吃的,堂叔的眼光就一刻没从金小英身上挪开过,哪怕眼睛被雨水糊湿。金小英每次上堤都单独塞给小冯老师一个手帕包裹,里面有时是一个馒头,有时是几块饼干。其他人不会注意,但堂叔都看在眼里。有次小冯老师拿出一块饼干给堂叔,堂叔坚决没要。

      小冯老师在到苍山的第三个春天到来时没再回苍山小学,顶替他母亲进了工厂。那一年我也顺利升到五年级毕业班。

      金小英自这个春天开始一到周末仍然往安城跑。可是到了桃花落了的时候,金小英再也不去安城了。金小英开始住校,甚至周末也不回家。一个人有时走在苍山僻静的石径上轻叹一声,有时看着巨大的夕阳在鸟儿峰背后落下去潸然泪下。

      不晓得是不是堂叔的嗅觉很灵敏,打金小英不再去安城后,堂叔又隔三差五地来校接我放学了。我现在略懂了一些,知道堂叔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堂叔故意找话金小英时,金小英显得很冷淡。

      一个周五的放学,堂叔跟金小英说,家里有件给你的东西,想请你去看看。金小英先没有答应,后来看堂叔渴巴巴的眼神,不想拂了堂叔的好意邀约,想着这个周末还是回家一趟,顺便去看看,就答应了。

      金小英跟着堂叔走进披屋。披屋是堂叔做木工活的地方,摆放了木匠工具和各种木料。

      在披屋金小英看到了一件仿古五屏风梳妆台。梳妆台用料全是鸟儿峰的檀树。鹅蛋形梳妆镜两边的屏风做了莲花镂空,屏风顶的两端各镶了一只木雕的凤头,似正引颈高歌。台面左右两侧屏风呈流线型,梅花纹饰。台面上一只祥云纹理的木雕花瓶,花瓶里插的两朵山茶花,花瓣是薄如蝉翼的木片粘合而成。台面下两层雕花抽屉,两大两小,嵌了小巧的蝴蝶样木拉手,还有一张六边形整木梳妆凳。

      金小英大为惊讶,问堂叔,你做的?

      堂叔说,一年半就捣鼓了这么一件东西,你说过让我给你做个梳妆台的。

      堂叔说起来轻描淡写,而背后在这间逼仄的披屋里,堂叔多少个晚上忍着酷暑严寒,蚊虫叮咬,精雕细琢,自是吃了不少苦。

      或许是披屋里檀木散发的香味浓郁,或许瞬间想到了什么,金小英鼻子忽然一酸,眼睛一下子湿了。金小英使劲点点头,声音有点哽咽的样子轻轻地说,谢谢你这么用心。

      堂叔说,梳妆台还要打磨上漆,但在中秋节前一定可以送给你。

      没有等到中秋节,金小英爸爸找到我父亲,说金家同意跟堂叔家的这门亲事。父亲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爹和堂叔。小爹很高兴,堂叔更喜不自胜。堂叔知道,最终做了决定的肯定是金小英。两家大人商议中秋节订婚。

      我的老师金小英在当年的元旦那日正式成为了我的堂婶。本来两家商议是来年的国庆结婚,金小英很坚决地说,元旦就结婚!小爹担心地说,许多该准备的都没准备,时间是不是仓促了些。金小英依然很坚决,说我人去了杨家就行,其他无所谓。

      结婚的第二年金小英就添了一个六斤七两的白胖小子。队里的黄毛背后说,堂叔一张黑脸,那小子白白胖胖,不晓得可是堂叔的种。这话传到了堂叔耳里,堂叔抡了一只斧子撵着黄毛跑了十几条田埂,最后黄毛慌忙跳进水塘里冷得直哆嗦不起来,堂叔才作罢。

      1984年苍山人民公社改了称呼叫苍山乡,苍山大队改称苍山村,父亲做了苍山村第一任书记。那一年金小英争取到了苍山乡四个民师转正名额中的一个,成为了苍山小学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

      堂叔的木工手艺日益精湛,名声在外。1991年省城一家木器厂老总在苍山收购木材时,看到了堂叔制作的木工活,高薪聘请堂叔做木器厂的大师傅。堂叔开始不愿意去,舍不得离开苍山,更是不想过每天看不到金小英和儿子的日子。金小英开玩笑说,老夫老妻有啥舍得舍不得的,你有好手艺,在外面一定吃得开,不在外面胡来就行,家里有我哩!

      堂叔在省城木器厂干了八年后回到苍山自己开了一家木具厂。几年后堂叔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考上了安城一中。我突然想起了安城一中下放的知青小冯老师。金小英说,安城一中没啥了不起!

      我因为在外地工作,每年也就过年时回老家,回去第一时间都会去看金小英。我喊堂婶时,金小英说,山子,喊我金老师!

      苍山苍茫,朝阳每天从龙湖升腾而起,从鸟儿峰隐去,岁月在乌龙溪奔流不息中一路向前,向前。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杨振球:苍山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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