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江南无锡古运河跨塘桥下,这里的南下塘是我自幼至今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因这一段是京杭大运河保护得最好处,央视曾专题介绍说是“运河绝版地,江南水弄堂”。老旧的城区规划建设提升后,南下塘这一带现在叫做清名桥古运河历史文化街区。
一辈子下来,如今每每走到南下塘路口,看到沿街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以及一众商家店铺旌旗,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南下塘那些温情暖暖的烟火气,烟火气里或忙碌或悠闲的老乡邻们。有时,我会自己想着,清名桥历史文化街区是有多位民族工商业界的创业名人的,但那是属于上一个历史时期的故事了;沧海桑田,而今,我的这些老乡邻里,有没有几位也可以给南下塘、给这个古运河街区增光添彩的人,他们的业绩抑或成就将来也能让我们乡邻及后人可以引以为傲?不得而知。
一个偶然的机会,巧遇少时曾住南下塘救熄会斜对面的蔡氏后人蔡晓东,一番闲聊,得知他是我跨塘桥小学同学蔡伯清的侄子,他奶奶便是我从小很熟悉的“蔡师母”。当话题聊到他父亲蔡志良身上,听着听着,我渐渐起敬,意兴盎然。直至约定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见面后,望着他捧给我看的其父生前所获的一本本大红荣誉证书,一张张他父亲生前于田间地头作农科研究的照片,还有他手机里关于他父亲一些的视频画面,我兴奋无比。我想,这不就是我想要找到的可以为人称道的老乡邻吗?我决定写一写这位比我年长12岁的乡邻老大哥,让他远在他乡为国为民、为农业科技奉献一生的事迹,不至于被清名桥景区悠久显赫的历史淹没,不至于为自己家乡的父老乡亲而不闻不晓。
青年豪情 大志献农
蔡志良,1934年出生于无锡南下塘,原名蔡伯泉。祖上从商,薄有家业。蔡伯泉长大成人后常因为家庭出身而自卑,所以后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蔡志良。在家门口的私锡中(后为市三中)高中毕业后,到苏州读农校,后来是江苏农学院1954届毕业生。大学毕业后,本可以留在江南水乡工作的他,没有贪恋“小上海”无锡安逸的生活,没有和爱他的父母、奶奶共享天伦之乐,而是怀揣着他的理想抱负,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徐淮地区,奔赴苏北东海贫瘠他乡安家落户,在那里干起了他向往的农业科技实践研究,他这一干,就是37年,还带着他的妻子茅紫芝。
看着手里蔡志良的一张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的画面,他结实的身板,开朗的笑容,清澈的目光看着远方。和他一起出现在照片上的,始终是农田,农田,还有农民,农民;或者,就是他扒开稻秧观察,他手持稻穗沉思,他和别人在田头讨论。
晓东的讲述,更让我知道了他的“少年壮志不言愁”。
50年代的东海县(尤其是东部地区),素有“大水瓢”之称,十年九涝,还有一年是大旱,老百姓的生活非常贫苦。只要大雨一下,农民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基本颗粒无收。一般来说,全县全年粮食总产量也只有一亿公斤。
听着同事的介绍,看着农民们的辛劳和清苦。蔡志良做了更深入的了解,他暗下决心,并和妻子商量,他要用自己的所学攻克旱涝难关,帮助这里的农民改变生活现状。在当时县领导的支持下,他开始亲自引种、播种、栽插、管理,严把种植生产关。终于,经过大半年的努力,他在平明乡条河村两亩黑土地种下的秧田到秋天有收成了,亩产200公斤!他的第一块水稻种植试验成功了,这改变了东海人只吃小麦、杂粮的局面,让生产力低下的东海县农业看到了新的生机。农民们兴奋喜悦,蔡志良也情绪激动,喜不自胜。
为了更好更快地推进全县的水稻种植,他决定再往下走。1956年,他带着妻子一起离开东海县城,一头扎进了更艰苦的穷乡僻壤。他要用自己的青春热情和汗水,去与一望无际贫脊的土地斗争,他要为国家农业发展出力气。风里来,雨里去,披星星,戴月亮,农技员蔡志良,躬耕垅上,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乐在其中的他没有怨言,但是,迎接蔡志良的,除了贫瘠的土地,洪涝灾害,更有50年代末农民思想的落后愚昧,那是一道不好对付的难题。因为,多少年留传下来的老式耕作习惯已约定俗成,在农民头脑中根深蒂固,要想让他们接受新生事物的难度完全在蔡志良的意料之外。
在晓东给我的一张发黄的旧报纸角上,有这样一段往事描述:在黄川乡演马村,被饥饿贫穷困扰多年的农民面对邻乡粮食丰收的消息却无动于衷,当满腹疑问的蔡志良打着背包走进演马村,村民回答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蔡同志,俺们村不能种水稻!”蔡志良奇怪地问:“为什么呢?”“俺们这里隔山不问地,他们村的地是横坯,俺们村的是竖坯。风水不同。”……
这个村农民的闭塞和麻木,甚至是冷漠,让蔡志良彻夜难眠,怎么才能改变这里种田人的思想呢?他没有停止前行的脚步。一方面,他认真向县领导汇报情况,以取得领导的支持帮助;一方面,他不辞艰难辛劳,坚持面对面和农民促膝交谈,他甚至借用村里的广播喇叭,亲自反复给农民宣传水稻种植。最后,在领导干预下,村里的农民勉强接受了水稻种植,心里却还是将信将疑。个别农民甚至半夜跑到地里,拔掉水稻,换种上玉米……
为了让这里的老百姓相信,也为了水稻真有个好收成,白天,蔡志良手把手教农民们播种、栽插,甚至大太阳下他和农民们一起拔草、除虫;夜晚,他还常一个人独自守护秧田,完全不顾驱赶不尽的蚊虫叮咬。远处,农民屋子里微弱的亮光,四周,此起彼伏的蛙声,陪伴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为了心中的追求,他不怕孤独,咬着牙坚持着。因为,他不仅要改变这片土地,他还要改变团结这里的农民。几个月的辛勤,终于迎来了水稻的成熟。演马村的粮食总产量一下子从9.5万公斤跃升到38万公斤,这是农民们做梦都没想到的天大好事啊!他们奔走相告,他们彻底信服了。好多人端着香喷喷的大米饭送别去邻村的蔡志良,他们感激万分,并保证“一定把水稻种好!”
写到这里,我也不由兴奋肃然。了不起啊蔡志良,我们南下塘走出去的乡邻书生,战斗在东海农业生产第一线的普通农技员,铮铮铁骨,甘洒汗水写春秋,你用青春在新生的共和国农业技术推广事业中独书华章。
中流砥柱 奉献为农
面对取得的成绩,蔡志良没有居功,更没有懈怠。星移斗转,寒来暑往,他带着妻子继续马不停蹄地转辗在东海大地。
再往后,我看到的是蔡志良工作的一页页年份纪事,一件件奉献实事。
蔡志良曾经有过这样的“手记”:“技术是实践的结果。但书本上没有的技术要靠自己去探索、实践和总结,停留在原来的基础上就等于倒退。”在领导们的支持下,1985年,他的探索实践使水利落后的东海县境内已有10多万亩种上水稻。当1970年,幕天席地而来的水稻白叶病使东海县的水稻种植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平均减产50%以上时,蔡志良也没有被如此严重的病虫害吓退,他在加强耕作、施肥等课题研究同时,大手笔引进160多个稻种进行筛选,反复试验,最后,他发现了抗该病能力较强的优质品种“南粳十五”。1972年,“南粳十五”大面积栽种,东海县粮食产量登上了新的台阶:亩产达到500公斤,全国五个省市来调购他们的“南粳十五”。
历史的车轮驶到改革开放的征程,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为蔡志良的雄心壮志铺展了更加广阔的舞台,勇立农业科技不断探索创新潮头的他,也以他一心为农的大智大勇,成为农技战线改革创新的领头羊。
那是1981年春节后,张湾乡后湾村大队热闹非凡,蔡志良和村支书张志勇签订技术承包合同,合同书白纸黑字:蔡志良承包村里三千零二十亩水稻,保证每年平均增产10公斤,即由原来的每亩254公斤增产到354公斤;若完不成合同产量则赔,超额则奖。好一个蔡志良,何等胆识,何等气魄!而后的事实再次证明,他没有浮夸,他再一次做到了。秋收毕,大队门口敲锣打鼓,蔡志良承包的水稻达到了每亩425公斤,人们沸腾了!老百姓心服口服,庆贺他们的“合伙人”果真艺高人胆大。按照合同,蔡志良这次可以获得6万多元奖金。但是,这笔轰动一时的奖金他分文没要,他说:“只要粮食增产,人民富裕,我心里就高兴了,要这钱干什么!”他把这钱留给大队买拖拉机、广播器材……这年,全省农业技术承包现场会就在这个大队举行,蔡志良的经验和成绩令人交口称赞。
这件事是蔡志良这位一心奉献为农的农业科技员人生中特别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一笔,是以他的品格和智慧书就的,人们不知道他为他最爱的事业曾经付出了多少。他的妻子茅紫芝和他是大学同专业的同学,两个人志同道合。为了支持他的事业,他们的一双儿女茅紫芝都是回南下塘老家生产的,孩子出生后又都交给奶奶抚养。女儿从出生到上高中,都是在南下塘进进出出;儿子读到初中,由于奶奶实在年老体弱,才被他们接到身边。儿女的成长陪伴,他这个父亲基本缺席。妻子茅紫芝呢,从一开始和蔡志良一起下田作业,一起经受风吹雨打。到后来,因为看着他常常白天在外面到处调查指导,累得精疲力尽,晚上还要做各种案头研究。经汇报领导,茅紫芝放弃自己做研究而改行当会计,这样来腾出一点精力专门给他做助手,帮他查找资料,分析数据,并包下家里所有的家务。舍小家,为大家,这句话蔡志良没说,但他做到了。我想,上善若水,新中国的教育培养了他,母亲河的品格和秉性滋养了他。一介江南书生,何等气度,何等潇洒。
自然,年份纪事表上还有许多值得书写的事情,比如,1983年蔡志良又在张湾乡瓦口村提出了稻茬直播种麦、麦茬水旋栽稻的免耕种技术,实践证明了免耕有适时早播栽、耐旱抗涝、省工省本、产量高等好处;1987年,在省农林厅指导下,蔡志良又在免耕的基础上进行少耕的研究,坚持数年,他又找到了“连续5年免耕再合理少耕”的实践经验,与旧的耕作方法比,不仅节省劳动力、降低成本,而且亩产量还可以提高20%以上,成为当地较长一段时期的耕作方式。
也许有人会问,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难道蔡志良就自己一个人单兵作战吗?当然不,当他一头扎进东海县这片广袤的土地,他就想到带动培养更多的人和自己一起同行。他说:“土壤的贫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识的贫乏。”为此,早在1967年,他就在黄田乡桃李村创办了第一个村级农技推广站,一边搞科技推广,一边培训年轻学生;1982年,他在张湾乡后张村又办了个农校,每天,他亲自给学生们上课,答疑解惑;他还主持编写了《农业实用技术乡土教材》,对广大农民进行农技科普教育,他带出来的农技员如桃李一样遍布东海农业战线;1987年他作为高级农技师调到东海县农技推广中心担任主任后,又很快组织一支专业农技队伍,并以身作则,坚持下基层调查研究,帮助各地及时解决农业生产中的困难和问题,推广先进的种植技术。
蔡志良,像一团火,走到哪里,哪里的农技推广红红火火,他和他的伙伴们共同推动了东海这片黑土地的农业兴旺。这难道不是那个年代农业建设者特别的家国情怀?
人生履痕 大爱兴农
1954年走出大学校门,和第二家乡东海结下不解之缘的蔡志良,他在这里把自己人生的根深深扎下去,扎下去。年复一年,义无反顾,不忘初心。渐渐地,两鬓斑白,体力不支,疾病缠身。但是,他记得自己在这片土地上走过哪些乡村,他记得哪些乡村现在的水稻种植,他记得哪些穷叮当的农民老乡现在日子好过了。妻子紫芝告诉儿子:“你爸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身体不好,他说,等实在没法干了再交班。”蔡志良也反复关照妻子和儿子,生活中有什么问题千万不要打着他的名义去给领导、给别人添麻烦。儿子后来从学校毕业到踏上工作岗位,全都靠的自己。因为儿子知道,自己父亲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父亲的清誉他们必须尊重、珍惜。
春华秋实,人生值得。蔡志良一辈子的付出,东海的大地知道,东海的人民知道,党和政府也知道。东海的报纸曾以《可贵的精神无私的奉献》为题这样评论他“高级农技师蔡志良,怀着报效祖国的满腔热情,在农村辛勤耕耘37年,为改变当地农村落后面貌,献出了宝贵的青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事迹感人,可歌可泣……在全国上下大搞科技兴农的今日,要想真正把科技变成生产力,变成人的智能,我们需要的正是蔡志良这样的奉献精神。”是奉献精神啊!那个年代可以获得媒体的这样评论,这评论不可谓不高,不可谓不让人涕下。
人生能有几春秋,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的太湖明珠无锡,让多少人羡慕向往,希冀可以来此安居乐业;而蔡志良,他有着南下塘枕河而居的青砖祖房,有着打开后门就可以濯足嬉戏的自家码头,有着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他本可以心安理得地回无锡工作,在这里吃奶奶、母亲给他做的无锡大米饭,在这里和他的一双儿女朝夕相处……但是,为了国家的号召,为了人民的需要,为了崇高的职业梦想,他,心甘情愿去到了那片呼唤农科人的苍茫东海大地。
让我们再看看他用一脚脚东海泥土写下的人生印履,也看看党和国家对他的无私付出的种种认可:据不完全统计,他先后30多次获省、市、县级各种表彰。1974年,他应邀出席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水稻“白叶枯”防治大会,并在会上宣读他的研究论文;1978年,他光荣走进北京人民大会堂,出席全国科学大会,并获“全国农业科技推广奖”;同年,北京科教电影制片厂将他的山芋育苗技术成果搬上荧幕,向全国宣传;1979年,他被批准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圆了热血青年多年的政治夙愿;1990年,由他主持的水稻综合高产栽培技术”研究成果被农牧渔业部评为科技成果二等奖;1992年8月,东海县所在的连云港市委和市政府发文表彰他“在推动我市科技进步、促进经济发展中,取得了显著成绩,作出了重大贡献,特奖励一万五千元。”人说金钱有价情无价,这张证书,表达了第二家乡东海父老乡亲对他的特别认可。到10月,一张盖着国务院大印的证书从北京发到他手上,证书上有如下文字:蔡志良同志 为了表彰您为发展我国农业技术做出的突出贡献,特决定从1992年10月起发给政府特殊津贴并颁发证书。证书颁发的日子是1992年10月1日,左下角小字是政府特殊津贴第(92)/9320713号;这年年底,他再次被评为“江苏省优秀科技工作者”……
如果我们还要细数蔡志良其他各种荣耀收获或高光时刻,那是我这小小的一篇文字盛不下的。因为,他,竭尽所有奔赴他的农技研究星辰大海,他把自己活成了我省我国农技事业中一道闪亮的光。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袁隆平的“禾下乘凉梦”。是的,蔡志良不是和袁隆平院士做着同样的一个梦,一个农业发展、谷肥仓满的美丽中国梦?乡邻老大哥,你懂得位卑不敢忘忧国,我慨叹高山仰止。乡邻老大哥,您此生立功立德;为此,我说,致敬,南下塘走出来的蔡“隆平”,您,实至名归,名不虚传。
也许,他确实感觉累了,确实感觉该“交班”了,带着东海的泥土香和稻花香,终于,他叶落归根,告老还乡。2001年,蔡志良在南下塘祖居永远地合上了双眼,享年68岁。
晓东还告诉我,后来,东海县重修县志,曾派人专程来锡,拍摄了解他的相关资料证书,将他的业绩写进了东海县志。
此刻,我,心情复杂,热泪盈眶。
行文该打住了,只是思维又回到写作本文的初衷,我想,假如南下塘蔡家的祖居里,有关部门将来可以用什么形式告诉南来北往的游客们一点旧宅这个农技师蔡志良在外奋斗奉献的凡人故事,岂非善哉?
归来仍是少年,乡邻大哥。古运河,记得你;南下塘,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