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再次出征远行,知道驼群中那只长尾驼肯定是回不来的。长尾驼就像他继父那样,大概是濒临死亡的缘故,显得衰弱无力。卡西望着长尾驼对着正在篝火边眯着眼睛、躲避灼人烟气的温赞布尔说:“难道它真的不行了?”温赞布尔没有回答卡西的话,只管用一把古巴刀削羊肉。羊肉一条一条地被他划出漂亮的弧线,飞进吊在篝火上面的铜锅里。
没有听见温赞布尔回应的卡西,紧绷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大嘴,一边呆呆地望着噼噼啪啪燃烧的干驼粪,一边玩弄着一根粗壮的枯艾蒿回想往事。往事中令他最记忆犹新的,就是继父打他的那一巴掌。那个巴掌使他增添了对继父的仇恨,然而这仇恨只能默默地藏在心里。
卡西把目光转向那只长尾驼,眼前闪现出八年前的继父。那时候继父牵着长尾驼来到他们家里,母亲阿帕尔很快就从父亲病逝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不再像先前那么邋遢,床上的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也不留一丝污垢。虽然她比继父小十六岁,但她还是心满意足地嫁给了他。由于是新婚,继父几乎每夜都要和他的女人在一起。只是他与女人在一起时,总是十分担心睡在小床上的卡西会忽然醒来。所以卡西在睡梦中翻一个身,或者发出一声梦呓,继父心里都会为之一惊,仿佛已故男主人的阴魂在角落里监视着他。于是他向阿帕尔发誓要尽快盖一座房子,让12岁的卡西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然而未等他的房子盖起来,卡西就窥视到了他不该窥视的东西。
那是一个风沙漫卷的夜晚,窗外呼啸的风声使继父格外渴望自己的女人。他们紧紧拥抱,尽情欢愉,以致命的爱来抵御风沙的侵袭。可就在这时卡西忽然醒了,坐起来看着他们跃动的身子。那咕嗒咕嗒的摩擦声,使他觉得曾经在梦里听到过,但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是继父和母亲一起跃动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使他嘻嘻地笑出了声。
卡西的笑声彻底摧毁了继父的激情,继父惊慌地从自己女人身上哆哆嗦嗦下来,一股羞辱感使他的脸红到耳脖根。他心里骂这个该死的小兔崽子,看老子明天教训你。
第二天早晨,卡西背着书包上学去,继父便悄悄地跟了去。半路上他一把抓住卡西的衣领问:“你昨晚都看见什么了?”
“看见叔叔睡在妈妈身上。”卡西认真地说。
“不许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亲眼看见的。”
继父“啪”地打了卡西一个巴掌,这一巴掌仿佛洗刷了他昨晚的羞辱。卡西没有哭,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说真话还要挨打。如果是父亲,父亲绝对不会打他巴掌的。卡西双手捂着被继父打得热辣辣的脸,一股对继父的仇恨油然而生。
卡西回想到这里,把手中那根艾蒿扔进了火里,目光注视着艾蒿在火焰中痛苦地挣扎,渐渐变得通红,像一条红色的蛇,弓起了腰,随后“啪”的一声断成两截,有青灰色烟雾从断口处冲出,正好滋在他的嘴唇上。他知道那讨厌的烟雾烧掉了他一小撮胡须,并在嘴唇上留下一个不太会消失的褐色斑点。他抬起头,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卡西的目光越过温赞布尔头顶,越过跪卧在温赞布尔身后的长尾驼,朝空旷寂寥的芨芨滩上张望。冷风峭厉地咝咝打着呼哨,阳光下驼群正散落着,安闲地啃食芨芨草。
骆驼是任劳任怨的。
此刻,它们抓紧时间进食,中午一过就要身负重载踏上征途。在漫漫的驼道上,它们需要粗糙的芨芨草变成的能量,来支撑自己的腿力与背力。卡西对骆驼的感情,远远胜过对继父的感情。
自从那年挨了继父一巴掌后,卡西就不再在家里过夜了。他有时睡在驼棚里,有时就钻进温赞布尔的被窝。他与温赞布尔的友谊,就是从同睡一个被窝开始建立起来的。他们亲如兄弟,常常一起玩耍。天长日久,卡西把温赞布尔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这个家,使他很快与驼群联系在一起。如果说继父只有一只长尾驼,那么温赞布尔家就有几十只,甚至上百只骆驼。
驼群中,还有几只体格高大健壮、性情凶猛强悍的狗警惕地巡游着。这些护卫狗历来忠于职守,尽心竭力。卡西仔细看了半天,忽然发现那只黑狗迪杰卡不见了。它跑哪里去了?卡西情不自禁地喊:“迪杰卡、迪杰卡。”
“呜汪、呜汪……”迪杰卡应了两声跑到主人跟前。原来迪杰卡一开始就没有到芨芨滩上去,它一直卧在长尾驼的跟前,陪伴着它庞大的老朋友。
卡西心里有些酸楚,忍不住朝长尾驼走去。长尾驼无精打采地跪卧着,它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已明显地出现了老态。巨大的骨架支撑着松塌的皮囊,没有光泽的棕色毛发稀疏凌乱。这样子很像病榻上的继父,继父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阖,嘴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对他说:“叔要死了,你答应叔回家来住吧?”这时候卡西总是不吱声,默默地离开病榻中的继父。
“吃点东西吧?”卡西从一只羊皮口袋里,抓出一把磨碎的黄豆,递到长尾驼嘴巴前说。长尾驼听见卡西的声音,忧郁地朝他看看,然后嗅嗅黄豆,闭上了半睁半阖的眼睛。卡西感伤地摇摇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在长尾驼跟前坐下。
温赞布尔看看沉思的卡西,不想打扰他。削完羊肉后,温赞布尔在铜锅里放了盐和味精,等待煮熟点儿就可以开饭了。然而他忽然嗓子痒痒的,很想说点什么或唱点什么,但他五音不全,只轻轻地哼了一首曲子。哼完曲子后,他发现卡西仍然沉思着坐在长尾驼跟前。他明白长尾驼之于他,就如同他的继父。
这次出征远行,温赞布尔劝卡西不要带长尾驼。长尾驼老了,它已不能像从前那样步履稳健、充满自信地走头驼。它脖子上铜制的驼铃坠,也不再发出叮当叮当清脆悠扬的声响。可是卡西固执地要带上长尾驼,不想继父看见长尾驼濒临死亡的模样。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那天卡西在盐场冲着长尾驼说。长尾驼“嗷嗷”地叫了几下,上了驮的它,起程时精神抖擞。卡西想人的力量来自精神,长尾驼的力量同样来自于精神。只要精神不倒,生命力就会延续。那一刻,卡西忘记了长尾驼会死。
温赞布尔和卡西合伙经营驼运已经两年了。他们横穿达达木沙漠,把盐从沙漠的北边运往沙漠南边的P城,再从P城驮上白糖、茶叶和其他日用百货,运往沙漠西边的一个草原小镇。然后从草原小镇回家乡的时候,就驮上家乡需要的木柴和煤炭。这样一个三角形走下来,少说也有三千多公里,自然挣到的钱也十分可观。现在他们的驼队,正由P城通往草原小镇的路上。
长尾驼的确是老了。起程时的精神抖擞,只不过是一种假象。没走出两程,它的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并且越来越慢。尤其是经过戈壁滩时,体力明显不济,走着走着就掉队了。这使温赞布尔的驼队不得不常常停下来等它。结果是本来只需两天的路程,用了三天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温赞布尔招呼卡西吃饭时,卡西的思绪正回荡在玉蓉身上。玉蓉是卡西的同母异父妹妹。她黑黑瘦瘦,喜欢吃甜食,个性十分倔强,母亲说玉蓉晚上常磨牙,肚子里肯定长满蛔虫。卡西想到草原小镇的药店里买一些打蛔虫的药带回去。然而眼下长尾驼更让他揪心,不过他绝对不会丢下长尾驼不管。他拍拍长尾驼两只变得软塌塌的驼峰说:“我真浑,我为什么要让你驮货呢!假如你不驮货,也许就不会弄成这样。”
卡西有点沮丧地离开长尾驼,默默地走到篝火旁,发现温赞布尔已给他的木碗里盛满了饭。他什么话也没说,端起来就吃。“咯吱、咯吱”嚼羊肉的声音,就像一曲交响乐。
温赞布尔嗓子痒痒的,想劝卡西扔掉长尾驼,但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吃完午饭,他俩到芨芨滩上去吆骆驼,然后给骆驼披上驼屉,上驮。这种力气活,他俩干起来干脆、利落、漂亮。毕竟年轻,他俩只“咳”地一声,便把两三百斤重的驮子稳稳当当地放到驼背上。
护卫狗最能领会主人的心思,它们吠叫着帮助主人驱赶骆驼。迪杰卡吠叫得最起劲,仿佛它不这样叫,就不能证明它的存在。骆驼们就是被这吠叫声,弄得情绪激动起来的。它们“嗷——呜,嗷——呜”地叫着,一时间整个寂寞的沙漠一片喧闹。
长尾驼被喧闹声激动着,它开始挣扎着站起来,但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又跪卧了下去。它真是又老又病了,那哀哀的目光仿佛在祈求卡西不要遗弃它。卡西给其他骆驼上完驮,走到长尾驼面前抚摸着它的头。此时,他的心是沉重的,也是矛盾的。因为,长尾驼已不可能随温赞布尔的驼队前进;而他也不可能丢下长尾驼不管。
“走吧,别管它了。”温赞布尔终于焦躁地说出了口。他已经把驼队的缰绳缠在手上,作出一副出发的样子。
“不能丢下它。”卡西说。
“它不行了,你带上它会拖垮我们整个驼队,我们的水不够了。到时没有水,驼队和我们都会困死在沙漠里。”温赞布尔大声又严厉地说。卡西没有理会温赞布尔,帮助长尾驼站了起来,并把它牵到驼队的最前面,在它背上放上空驮架。
“它不行的,你别再浪费时间了。”温赞布尔扔掉手中的缰绳,跑到卡西面前抓住他的手说:“不能带上它。”
卡西挣脱开温赞布尔的手,一把推开了温赞布尔。温赞布尔,一个趔趄倒退了几步。卡西阴沉着脸,牵着长尾驼离开驼队时冲温赞布尔说:“我不走了,你带着驼队走吧。”
“这不行,这不行的。”温赞布尔一边说,一边把长尾驼的缰绳藏在背后。
“把缰绳还给我,不然我就要动手了。”卡西逼近温赞布尔。
“你疯啦?”
“我疯了又怎么样?”
卡西一拳头把温赞布尔打倒在地,拿起缰绳走到长尾驼跟前。这时候从地上跳起来的温赞布尔真的生气了,气愤地冲卡西说:“你陪长尾驼去死吧!”
两个好伙伴,第一次吵翻了。温赞布尔从袋子里匀出一些水,留给卡西;然后带着驼队走了。
一会儿驼铃声远去,沙漠又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留在长尾驼身边的,除了卡西还有护卫狗迪杰卡。迪杰卡安静地陪伴着它庞大的老朋友,而卡西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走吧,走吧,让他们都走吧……”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卡西才让长尾驼慢慢地走着。他知道眼下处境艰难,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今天不知明朝事了。
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卡西竭尽全力地回想一些往事,打发驼道上的孤独和寂寞。此时,他的耳畔响起母亲阿帕尔的声音。母亲阿帕尔总是带着哭腔对他说:“你快回家来吧,你叔等不了多久了。虽说他是你后爸,可他待你像亲生的一样好呀!你小时候生病时,他背着你去医院,还守在你身边给你喂药喂饭呢!”
“我不回家住。”卡西在温赞布尔的床上躺下时说,“我不会回去的。”
“你就回去看看你后爸吧!”母亲阿帕尔哀哀地乞求着儿子道,“他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
“谁都是要死的,死了倒干净。”卡西咕哝着说。
“你说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母亲阿帕尔,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起来。
卡西最容不得母亲流泪了。他坐起来,发现母亲那张蜡黄蜡黄的脸很难看。母亲是太操劳,也太伤心了。为了母亲不再伤心,卡西穿上了鞋。外面有些凉,他抖抖索索地跟在母亲身后,走到家门口,忽然他又不肯进去了。
“我不进去。”他冲母亲说。
“卡西——”母亲说,“难道妈还要给你跪下不成?”
“卡——西”,继父微弱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晃晃悠悠没有了从前的力度。继父也许真的快死了。卡西随母亲走进屋子,看见玉蓉正在给继父喂水。继父斜倚在床头,双眼半睁半阖着,垂在床边的胳膊瘦得如柴棒一样。
卡西被母亲推到床前,并没有叫一声继父。他呆呆地望着继父,玉蓉瞪了他一眼,把茶缸余下的水泼到地上,然后走出屋去。她自出生后,就没有见卡西在家里住过。
继父患的是肺癌晚期,他喘着粗气对卡西说:“叔快死了,叔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一匹长尾驼,它可是一匹好骆驼啊!”
“我知道它是一匹好骆驼。”卡西说着绕开母亲,朝屋外走去,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到继父的病榻前来,但这一次他意识到了死亡。
此时,长尾驼越走越慢了。它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喘一口粗气。卡西的思绪,不得不从往事中走出来。因为前边就是沙山了,长尾驼能否翻越沙山,他没有把握。他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如果翻越不过去,那么长尾驼真的必死无疑了。
“怎么办?”卡西想,“扔掉它还是守在这里等它死去?”
“嗷——呜,嗷——呜”长尾驼忽然惊恐地叫起来,卡西急忙从驼架上拿起枪。他知道长尾驼这样惊恐地叫,通常都是遇到沙漠中的狼或别的凶猛野兽。于是他警惕地巡视着,直到发现什么危险也没有才放下枪。
“嗷——呜,嗷——呜”长尾驼又惊恐地叫起来,这回迪杰卡帮它一起叫了起来。卡西终于弄清楚,原来使长尾驼感到惊恐的是一堆骨头:一副完整的骆驼骨架。那骨架在阳光下闪烁着白光,而白光在长尾驼眼里,就是死亡之光。卡西心里一紧,难道长尾驼知道自己要死了?
一会儿,长尾驼的精神彻底崩溃,走得更慢更艰难了。到达沙山前,它就跪卧了下去。卡西抚摸着它的头和身子,还抚摸它比别的骆驼长一些的尾巴。沙漠一片寂静,迪杰卡默默地在周围转来转去。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卡西和迪杰卡陪伴着神色哀凄的长尾驼。长尾驼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攀爬沙山,最终以笨重的身体滚落下来而告终。长尾驼意识到死亡已经逼近,眼里盈满泪水,仿佛在与世界诀别。
“嗷——呜,嗷——呜”长尾驼叫出了最后两声后,忽然用头碰碰卡西的双腿,意思是:“去吧,去追赶你的好伙伴温赞布尔吧!”
卡西没有动,神情恍惚地想起第一次骑着长尾驼远行的情景。那时候长尾驼高大雄健,双峰肥厚,鬣毛浓密,威风凛凛。他骑在双峰之间,就像坐在一个温暖巨大的摇篮里。这摇篮有他对人生的理想与憧憬。
“不,我不离开你。”卡西忽然大叫起来,这叫声响彻沙漠上空。
驼铃在卡西的耳畔回荡,这是与他的生命系在一起的声音啊!但长尾驼再也发不出这声音了。他只好痛苦地蹲下去卸下长尾驼的鼻扦,那镀银的鼻扦上面有龙凤图案,那是继父的曾祖父亲手雕刻的。卡西轻轻地叫了一声继父。他知道,此刻继父的生命与长尾驼的生命一样,危在旦夕。
又是一个黄昏来临了,天空中有几只苍鹰在慢慢盘旋。它们即将带长尾驼到天国去,这是长尾驼最理想的归宿。卡西这才放心地与迪杰卡朝着沙山小道走去。他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匹骆驼,跋涉在漫漫驼道上去追赶好友温赞布尔的驼队。
【作者简介:顾艳,一级作家,文学博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作家》《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散文选刊》《草原》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杭州女人》《夜上海》、小说集《极光号列车》《九堡》、学术研究著作《让苦难变成海与森林:陈思和评传》《译界奇人——林纾传》、诗集《顾艳短诗选》《风和裙裾穿过苍穹》、散文集《岁月繁花》《一个人的岁月》、译著《程砚秋与现代京剧发展研究》等,有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中国女性文学奖入围奖,世界华人文学奖,“猴王杯”华语诗歌大奖赛一等奖,孟姜美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