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不是泛指泛称,确切地说,她是个人名,姓周名美女,我的堂侄女。
美女的爷爷与我父亲是同胞兄弟,她的爸爸管我父亲叫叔叔,尽管叫叔叔,但大不过一岁。那个年代,这种现象司空见惯,外甥大舅舅的比比皆是,见怪不怪。
按辈分,美女叫我叔叔,其实,我们的年龄差也不过三岁。
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的美女总会穿着黑色点缀小白碎花叶片的土布衫,或站或坐在自家低矮房子的门口,长方形脸上一双苍白无力的眼睛,目光生涩地看着眼前这片忽空空荡荡、沉寂无声,忽拥挤不堪、杂乱无章的明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露天世界。
美女喜欢热闹,但并不贪玩。每当她家矮房门前这个空旷的明堂,小伙伴们三五成群玩跳绳、猫捉老鼠、传花接鼓、甩尾巴等游戏,她总会拿条小矮凳,坐在自家门口,目不转睛远远地观看着,却从不参与。有几次,我和小伙伴热情相邀,让她参与进来,她总是摇一摇头笑一笑,表示不想参加,有时候,我们干脆生拉硬拽把她拉到小伙伴群中,即使拦腰抱住身子,她都默不作声,决不臣服,趁我们稍不留神,她迅速挣脱,一溜烟跑掉了。
小伙伴在她家门前的明堂也会玩扔泥巴、打水仗,攻山头抓土匪的游戏,泥巴、水滴难免散落美女身上,有调皮的小伙伴还故意往她身上泼点水,头发上撒些尘土,倚着自家门槛的美女,总是淡淡地一笑,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尽情地看着小伙伴们玩。
八岁那年,我正式上学开启学龄阶段。一天,我刚背着书包,走到村口,突然背后传来“叔叔”的叫唤声,我回头一看,是美女怯怯地站在那里。我赶紧上前,问她有什么事,她十分好奇地看着我的书包,抿了抿嘴唇说“以后,我能像你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吗?”我笑了,大声地跟她说“这还用问吗,等你到我这个年龄一样能上小学。”她用迟疑的目光看了看我,补充说“昨晚,我爸又输钱了”我愣了,看着美女那疑虑重重,黯然神伤的目光,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堂哥嗜赌如命,除去干些抢季节的农活,大部分时间都用去混迹赌场。人说十赌九输,何况他这种沉迷赌场不能自拔的人,不输真是见鬼了。
听父母说,堂哥家本来生活蛮正常的,自从堂哥迷上赌博,走上了一条人生不归路,由于输钱太多,生活搞得鸡飞狗跳,夫妻俩常常吵架,堂嫂三天两头逃回娘家。债主们天天上门逼债,六神无主的堂哥,把爷爷留下的房子变卖了,撕毁了原先签订的继承爷爷家产并养老送终的协议,将爷爷逐出家门,自己则造间矮房勉强度日,可谓家徒四壁,生活一片狼藉。
一个家徒四壁,赌徒的女儿,美女还能有希望读书?我真不敢妄言。
这次以后,我很少面对面碰到美女,却常看到她不是帮我堂嫂缝缝补补,纳底做鞋,洗菜做饭,喂鸡喂鸭等家务活,就是割猪草,拔杂草,看谷场赶麻雀,捡麦穗拾稻穗等轻便农活。
不出所料,我十一岁那年,美女八岁,刚好步入小学的年龄,渴望上学的她,并没有如愿以偿,像别的女孩一蹦一跳背着书包上学,堂哥堂嫂并没有让她读书,等待她的继续是些干不完的家务和农活。
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季,正好是农村青黄不接俗称的“三荒春头”,那个“缺粮少食”的年代,这个时间段是农村人一年中最难过,也是最怕过的。
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叫我去割猪草。村口田里,我正埋头割着猪草,“叔叔”一声叫唤,我抬头一看,只见美女跃下田埂,笑嘻嘻地朝我这里走来。她一边帮我打理猪草,一边跟我说“我要去江西了,听我爸说那边饭是有得吃的”。她见我满脸惊讶,接着补充说“前几天,我爸又输钱了”。
从她的话里,我隐约预感到什么,我想,她告诉我目的也是想求几句宽慰话语,我也很想说些好听的话安慰她一下,但是又能说什么呢?她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有饭吃,总比在这里下餐接不上上餐要强得多。常听大人们说树移死,人挪活,去了,兴许还有书读。
不久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发现村里人左一伙,右一群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美女被父亲卖了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村子全传开了。
从此,美女的身影彻彻底底在我的视线里消失,美女也被渐渐淡忘。
二O一四年,我的大堂侄子大女儿出嫁杭州九堡,结婚典礼那天,大侄子特意为我们这些应邀到杭州喝喜酒的至亲好友租了辆大巴车。去杭州九堡的路上,车厢内,大家说说笑笑,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瘦小个子,操着一口外地音的中年男人,与人说话跑调离谱,人说东他说西,人说鹁鸪他说鸡,笑话迭出,十分滑稽,满车厢人笑得前倾后翻。我问我哥“这人是谁?”我哥告诉我“是美女的老公。”我才猛然想起,大侄子还有个远在江西的妹妹美女。
从哥哥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当年,堂哥赌博输后,欠下大笔赌债,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堂哥把自己女儿美女卖到江西一个大山深处,人迹罕见,仅有四五户的小山村,名为当女儿,实则童养媳。
美女被卖江西后,并非我所想的有书读,由于养女儿兼童养媳的特殊身份,养名为父母的准公婆不仅不会让美女读书,还会处处设防美女逃跑。
美女稍微长大,准公婆便早早地把美女与自己的儿子搭配成婚。很快,美女夫妇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夫妇俩喘不过气来。
那年,背负巨额赌债,精神崩溃,积忧成疾地堂哥去世,大侄子电话过去报丧,美女竟哭着与哥哥诉苦没有路费,她哥哥银行汇款过去,才得以成行娘家,为父亲送葬。此时五十不到的美女已然老态龙钟,无情的岁月与艰辛困苦的生活在她脸上刻下道道深痕,可与她七十多岁妈妈比肩。
随着党新农村建设的不断深入发展,美女的子女开始走出大山,有的已经在县城买房子安了家,生活也在逐步改善中,可年迈目不识丁的美女不守深山,又将去向何处?
如今,她的娘家城市化建设如火如荼,日新月异。假如,当年她父亲没有把她卖到江西,美女便不会错失坐享新农村向城市化蝶变的红利,以及拥有更美好的生活机会。
我想,当初堂哥把自己女儿取名美女的寓意,不就是憧憬她长得美丽动人,拥有美好人生,收获美满婚姻吗?!然而,这一切都被堂哥的赌博断送殆尽,美女什么都不美,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