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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间终会相认(散文)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9-16 11:4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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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少女玛丽·罗尔从六岁时失明,眼前自此一片漆黑,但她依然能够认识这个世界。玛丽·罗尔回到家乡,她的父亲用木工制作整个小镇平面模型,让她用手触摸熟悉每一个街巷、每一个转角,从而能够出门行走,与家乡相认;同时,玛丽·罗尔通过收听无线广播,理解土地的日常、天空的飞翔和宇宙的无穷,通过听觉与教授相认,与祖母相认,与世间相认。

      “睁开你的双眼,在它们永远地闭上之前,尽可能地去看。”这是长篇小说《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的主要叙述内容。这部小说的作者安东尼·多尔,是我近五年来一直关注的当代小说家。之所以关注他,是因为五年前我偶然读到他的短篇小说《113村》。我大概了解,安东尼·多尔应该是没有来过中国,更不可能来过长江上游。可是在《113村》里,他写了我的故乡长江三峡的故事,这让我大为震惊。

      我作为长江三峡移民的后代,老家矿区早就淹没在水下175米的深处,总是感觉自己没有故土,是四处浪荡的游魂。近些年,我一直不愿回家乡,因为记忆留在水面之下,而岸上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找不回过去的影踪。所以,对于三峡的故土记忆,似乎被我的父辈、我以及我的孩子几近遗忘。

      安东尼·多尔写道:记忆是什么?它是如何决定我们是谁的?每个小时都有不计其数的记忆在世界各地消失,而与此同时,孩子们正四处探索,审视在他们看来全新的领域。他们将黑暗向后推去,在身后撒播记忆。通过这种方式,世界得以重塑。

      当我发现,在地球的另一端,在远隔重洋的另一头,居然有人在代替我书写记忆。安东尼·多尔对我真是莫大的冒犯!

      二

      那时,江河尚未上升,我们临溪而居。

      我对三峡故土的记忆,停留在中学时代。我从中考之后,长时间离家求学,再回去就时断时续,最终随着父母搬迁离开,与家乡失去了联系。我当时上学的校园,位于毗邻香溪的山巅,是方圆近三十公里唯一的初级中学,全校师生多熊姓、屈姓。几乎所有学生都住读,长年累月和老师一起,被圈养在四栋小楼、一块灰土操场,周围被茂密的柑橘林覆盖,只留一条笔直的五百级石梯,直抵溪水之畔。

      春至,柑橘林遍开白瓣黄蕊小花,馨香弥漫教室;入夏,校园周遭郁郁葱葱,满目苍绿树影;秋收,果实黄灿灿压枝,乡亲喧闹着采摘果实;冬藏,白雪皑皑裹橘树,北风呼啸冻手足。我们对这四季田园景象却熟视无睹,那是校园里的童党时代,男生大多叛逆好胜。夏秋之交,男同学成群结队翻墙偷摘柑橘为乐,被守田橘农持锄追赶,青涩柑橘散落一路,好不容易再翻回校园,教务熊主任手持名册等待在侧,一一拿住,在操场挨个背诵《橘颂》过关,方能回寝室睡觉。

      等到中考结束之日,班主任兼教语文的屈老师宣布,经过厨房财务核算,班上同学所交伙食费,尚有一笔结余款,分给每位同学也就两三元不等,不如集中在一起,大家来一趟毕业告别游,顺便上馆子打牙祭。

      次日上午,我们欢呼雀跃一路紧跟屈老师,徒步走了近一节课时间,才看到一处弯弯吊桥,横跨香溪河上。骄阳似火,我们汗流浃背,步履沉重,我不断问屈老师:还有多远,目的地在哪里?屈老师微笑作答,不远不远,就在前面,一起去拜先贤。追逐笑闹过桥,路遇一穿洗脱色蓝中山装的老农,牵头牛一动不动,等我们快走过时,他面色赤红唤道,学生娃你们都会写字,帮我给镇里写份状子嘛!我们不敢停留,直往前赶路。山涧淙淙,两边崖峰壁立,遮住炎炎夏日,阴凉气逼人,我们都浑身激灵,屈老师只管在前领诵课文: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们已步行近两个小时,脚板磨起泡,互相搀扶,蹒跚而行。我的屈姓同桌开口说,穿过这七里峡,能到我家祠堂。我们更觉得上当受骗,难得一场毕业告别游,去你屈家祠堂作甚?峡谷愈行愈深远,想走回头路已来不及,当我们筋疲力尽时,山势豁然开朗,眼前出现圈椅状山坳,中间是一大块坪地,绿树葱茏,庄稼遍地,我们大呼小叫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路边有农家小餐馆,赶紧冲进去点菜吃饭,谁也没认真听屈老师在说,这就是乐平里,是谁谁谁的故里。

      野韭菜炒鸡蛋、清炒红苋菜、腊肉炖粉条、油辣子煎老豆腐,我们舀光了两木桶苞谷面蒸饭,男生吃得个个肚圆,才想起到这里应该如何游览。午后时分,我们匆匆忙忙爬上旁边小山冈,进到一间小庙,里面有一尊古代石雕,屈老师请出当地一位红光满面的中年人,用方言高声朗诵诗歌,正逢我们饭后犯困,个个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下了山冈,有牛耕地,路人介绍此地耕牛知书达理,不用鼻绳,听话而行,我们反正不信,只管往前。前面有一小山洞,洞口披红,有鞭炮残渣,说是叫读书洞,在此拜过的学生,必定考场大捷,我们刚考罢中考,拜已来不及,叨扰一番,一哄而散。后来,大家大半时间躺在树荫下酣睡,直到屈老师再催促,我们又列队踏上返回路途,累得唉声叹气,个个觉得上当。

      等到出了七里峡,吊桥在望,明月升空,满溪清辉,遥遥看见那牵牛老农依然立在路边,见我们经过时又唤道,学生娃帮我给镇里写份状子嘛!他满脸褶皱,眼角有湿痕,大概等了整日,颤颤巍巍行不快。牵牛老农引我到路边一大岩洞前,说请我写份状子代交镇上,要保护这个洞。我往洞里瞧,黑漆漆一片,洞口被人砌了猪圈,两头黑瘦小猪冲我直叫。我问老农岩洞需保护的理由,他说这里曾经藏满书籍,战乱时保护了文化。我问谁在这里藏书,他说上面来的,省城来的人。我眼见他手脚打颤,言语含糊,就问他读过书么?认识字么?老农答他不识字,文盲一个,但是这里真藏过书。我心里更加不信,眼见同学队伍已过吊桥,渐行渐远,忽然莫名恐惧,拔腿就跑。

      气喘吁吁追上队伍,我隐约听见屈老师在前面大声喊,同学们你们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们今天去了屈原故里。我大感惊诧,连问身边同学,老师在说谁?同学答,屈原啊,就是教室里贴墙上那画里老头。我一路沉默,越想越不信:就我们这穷乡僻壤,会出过屈原这个历史人物?连绵大山遮天蔽日,他当年如何读书如何写诗,如何走出这望不到头的群山?

      三

      十多年前,我沿江驾车漫游时,不经意间也曾路过我那沉入水下的家乡。我往碧如蓝的水面看了又看,无法穿透深水处,更不能分开水面,只能抬头望天,止不住热泪时,就对同车者谎称,被阳光刺花了眼。往前开几分钟,我又望见了对岸七里峡口,吊桥踪影全无,那牵牛老农心心念念的藏书岩洞,已淹没水下,不留痕迹。车再往前半个多小时,就到长江三峡西陵峡口,大江安澜,水波不兴,香溪镇依山靠岸,我曾经在此地供销社买过整套暗红封面的《红楼梦》。

      后来,有老同学在微信群里说,过去的初中校园已拆除大半,独留一栋灰楼在山脊,有退休老师在此居住,同学远远看见有白发老人穿旧背心,蹲坐阳台板凳,端搪瓷碗吃饭,于是大喊:“屈老师好!”那老人好一会才答话:“我是姓屈,也确实很老了,但已不当老师很多年。”同学说:“我是您当年教过的学生。”屈老师说:“我教了太多学生,你们过得好就好,不用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哦。”然后继续佝偻身躯,埋头扒饭,再不理会。

      五年前,我偶然读到短篇小说《113村》。我想,如今的我大概就像安东尼·多尔笔下的盲少女玛丽·罗尔,我可能再也无法看见我曾经的家乡,需要打开自己的视觉、听觉、触觉,来弥补无法亲眼目睹的遗憾。在当年所读初中附近的乐平里,2300年前的屈原是如何走出了茫茫大山?在那消失的弯弯吊桥一侧,那牵牛老农再三请求写状保护的大岩洞到底藏过什么书?

      在我如今所居住生活的江城武汉,我请教过社科学者、考古专家,我前往图书馆查阅大量文史资料。或者正如小说《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所写:“睁开你的双眼,在它们永远地闭上之前,尽可能地去看。”只有如此,方能与家乡再度相认——

      屈原《离骚》首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云:“高阳,颛顼之后,有熊绎者,事周成王,封楚子,居丹阳。”《晋书·地理志》:“秭归,古称楚子国。”晋袁山松《宜都山川记》:“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而屈原之故里也。”南北朝时郦道元《水经注》所载更详:“(江南小城)北对丹阳城。城据山跨阜、周八里二百八十步,东北两面,悉临绝涧,西带亭下溪,南枕大江,险峭壁立,信天固也。楚子熊绎始封丹阳之所都也……又楚之先王陵墓在其间,盖为征矣。”1981年4月至5月,湖北省博物馆对香溪镇境内袁家坡村的鲢鱼山古楚文化遗址进行调查,掘得陶器有细密绳纹、S形纹、圆形印纹、弦纹等楚陶纹饰特点,还有数片方凿卜骨,证明此地系楚之古地。

      原来,熊屈皆为楚之大姓,在我获得《红楼梦》阅读初体验的香溪镇附近鲢鱼山,很可能就是3000年前周始封楚子国所在地。我的家乡在屈原所处的时代,并非穷乡僻壤,而是楚国的通都大邑之一!

      1938年,日寇侵华战火烧到湖北境内,武汉屡遭敌机轰炸。当年6月30日,湖北省图书馆西迁,馆藏古籍和中外文图书98000余册清理打包,装入173个大木箱,包括馆藏文献及相关物资约36 吨,搭上最后一艘西迁轮船运抵宜昌。由于宜昌也遭敌机轰炸,11月所有书籍和版片又由民生公司派出小木船运至西陵峡新滩。1939年3月17日,春江水涨之时,数艘“桡摆子”(我家乡一种小木船)一线穿长江,载上新滩这173箱古籍,溯江而上,进香溪河,悄然运送60里,至兴山、秭归交界处游家河边岩洞隐藏。过此岩洞,再往深山步行数里,就是屈原故里——乐平里。

      原来,那牵牛老农再三请求写状保护的大岩洞,在战火纷飞之时,真的赓续了荆楚文脉,保存过包括明刻本《宋元通鉴》、明钞本《鹿门先生批点汉书钞》《登坛必究》等绝世珍籍在内的近十万册书!

      屈原《九章》云: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如今回想起,在我自以为与沉入水下的家乡不再相及的这些年,其实种种牵绊如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2010年4月2日,我曾与成百上千村民一起,给归州古屈原祠“三闾大夫”铜塑披上红绸,一路陪护恭送,乔迁至三峡大坝前的凤凰山新建屈原祠安奉,这是三峡库区文物搬迁的收官之作。

      2014年4月至6月,湖北省图书馆将46万余册古籍文献从武汉蛇山之麓旧馆,迁至沙湖之滨的新馆,我与图书馆工作人员一起,押运最后一车文献搬迁,见证了这一湖北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古籍搬迁工程完成。

      承袭与乡情,终会被唤醒,从而在世间相认。

      【作家简介:别鸣,现居湖北武汉,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载于《花城》《作家》《大家》《小说界》《长江文艺》《芳草》等,曾入选2023收获文学榜、2023年中国中短篇小说排行榜。】

    【审核人:站长】

        标题:在世间终会相认(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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