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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余晖里(散文)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9-10 09: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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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洛阳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这一年,牡丹花开得如同一场大火,迅疾地席卷了整座城市。花开过以后,空气里香气凝结,经久不散。一些人患上了严重的花粉过敏症,终日懒言少语,而另一些人常常在夜里惊醒,低声饮泣后再恍惚入眠。阳光和东风努力驱散花香的同时,牡丹的荚中开始结籽。人们发现,所有的花荚都前所未有地饱满,几乎压断了枝干,不消问,一定是饮足了人血的缘故。不仅牡丹在扩张,目力所及的里坊之间,蔷薇也开得正盛,它们努力伸展胳臂,攀缘高低零落的废墟,妄想把人类夺走的领地再次抢占回来。乌鸦倒是有些消瘦了,前些年战争频繁,它们挥霍了过多的食物。万物灵长在它们眼中,曾经只是行走的干粮。那几年它们只须站在树枝上等待,看着气若游丝的人缓缓倒毙,然后一拥而上把他啄成白骨。白骨颓然倒塌时,甚至无力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而现在,人类似乎正在慢慢恢复自己的尊严,这座城市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于是它们长叹一声,骄阳便在鸦鸣中落下西山。

      杨涉强撑着走进内院,反身关上房门,烂泥般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妻儿围上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

      “我要当宰相了。”

      如果说杨涉只是忧心忡忡的话,那么李柷则是寒蝉凄切。三年前的秋天,灵堂内外皆是一片凌乱的白色,似乎整个洛阳城都处在一片慌乱之中。尚在壮年的父亲躺在冰冷的灵柩里,眼里已经不再流露出温暖的光芒。在生命即将结束前,他经历了太多屈辱。他手下最强悍的将军一把火烧掉长安,裹挟他来洛阳安家。洛阳也不太平,前些年连续兵乱,这几年清洗频频,小规模屠杀从来没有停过,这里的土壤几乎都被鲜血和灰烬覆盖了一遍。将军时时觊觎他的位置,让他夜夜在惊恐中度过,终究还是逃不过死于非命的结局。他有九个儿子,李柷不是最出色的,却是最懦弱的。李柷先是被改了名字,随后受命在灵柩前继承父亲的位置。面对这个屈辱的命令,十三岁的他懵懵懂懂地接受了。百官跪地时,只有将军一个人是站着的,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感受到了从头到脚的凉意。

      所以当朱温授意蒋玄晖,在九洲池借宴会之机,杀害李柷喝醉的九个兄弟,并沉尸湖底时,李柷选择了沉默。当以裴枢为首的三十余位清流大臣,一夜之间在白马驿被杀,投尸滚滚黄河时,李柷也选择了沉默。当蒋玄晖被诬告与何太后有染,秽乱宫闱,双双被杀之时,李柷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内心深处甚至还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虽然太后名节不保,但是蒋玄晖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终究还是死在了更强悍的人手里。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他们老李家负下血海深仇的柳璨、张廷范也先后被杀,那些身负血债的人,一个个死在了他的前面。

      血流了一遍又一遍,有好人的,有坏人的,有无辜之人的。这一次,终于轮到他了。

      李柷明白,杨涉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放眼朝堂,论本事论资历,都轮不到他当宰相。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需要有一个名声不错而且特别听话的宰相从自己这个小傀儡手里接过传国玉玺,转身交给权臣朱温,然后带领文武百官,对着新君山呼万岁。

      杨涉似乎很适合这份工作。

      杨涉落不落骂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失去皇位这道护身符,李柷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杨凝式劝父亲不要接受这个任务,杨涉惊慌失措地捂住他的嘴,指了指门外,意思是满城皆是朱温的眼线,你这话传出去全家都要完蛋。看到儿子渐渐冷静下来,老杨长叹一声,说道:“我是没法逃脱这张罗网了,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你们。”

      话音还未落地,杨凝式就疯了。

      朱温听说后,专门派人前来慰问,勉励新宰相扎实干好历史性的工作,你的儿子我会给他加官晋爵的。杨涉连连称谢。

      唐朝的余晖就此熄灭。

      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已经不再用发疯作为保身之术的杨凝式从甜美的午觉中醒来,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仆人立刻端上刚刚煮好的羊肉,随羊肉同时上桌的还有一盘新鲜的韭花酱。杨凝式风卷残云地吃完羊肉蘸韭花,才发现旁边还有一封手札。打开一看,是当今皇帝御笔,羊肉韭花也是皇帝派人专程从开封送来洛阳慰问退休老臣的。他又回味了一阵嘴里的韭花余香,然后铺展笔墨,写下一封手札: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忉,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这道奏状虽短,用词却很是谦虚考究,书写也一改杨疯子的草体风格,接近楷书,庄重典雅。在政权更迭频繁的几十年里,前朝的文章诗书之盛已经渐次凋零,如果说本朝还保留有一点儿文气的话,那就只有杨疯子的书法了。所以当这道奏状被送到太祖郭威手上,他玩赏了许久,又郑重其事地命人收入大内保存,辗转流传至今,成为天下尽知的《韭花帖》。

      杨凝式已经八十多岁了,在时势动荡的岁月里,活这么大年纪简直就是奇迹。想当年,朱温建立后梁,李柷被废为济阴王,软禁于曹州。第二年,李柷被毒死,终年十六岁,是为唐哀帝。作为临时拜相的杨涉,虽然依旧在相位上,但从此无所作为,碌碌而终。五代十国,中原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皇帝和国号走马灯一般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杨凝式长年保持的文人风度。遇到不愿意当的官,不愿意去做的事,他随时会变成疯子。遇到平安年景,他又载酒悠游于洛阳的道观佛寺之间。喝醉了,就找一处好墙壁,随手用草书写下诗句,有时落款景度,有时落款虚白,也有写癸巳人、杨虚、希维居士、关西老农的,完全是随兴而至。僧人道士也知道他的习惯,总是把最好的墙壁刷得雪白,等着他留下墨宝。这些题壁作品一直到北宋时期还可以看到,黄庭坚看过后,写诗云:

      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

      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

      古时行文方式为从上至下,从右至左,为使文卷整齐,便用笔画上界栏,类如稿纸。帛书盛行后,产生了新工艺,即用乌丝在缣帛上织出界栏,以供书写之用,后人称之为“乌丝栏”,也作“乌丝阑”。从这个意义上说,乌丝阑既是每张纸上的界栏,也是书法艺术的界限和法度。能够不受古法拘束,杨凝式确实是艺高胆大,标新立异。

      除了洒脱,老杨还有难得的诙谐。后晋年间,张从恩任副宰相,西京洛阳留守。老杨从京城开封回洛阳老宅休假,晚上夜宿中牟时,恰好东边刚刚闹完蝗灾,飞蝗一路向西跟到了中牟。第二天,老杨住在郑州,蝗虫又遮天蔽日飞到了郑州。第三天住荥阳,一部分蝗虫又接踵而至。此时驿馆正好有人要去洛阳,老杨就写下一首诗,让人先行送给老张。老张拆开书信,头一句便是“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老张哈哈一笑,连忙开始组织抗灾工作。老杨平常活得潇洒,家无余财,临近冬天,家人既没有厚被子,也没有冬衣,老杨熟视无睹,不闻不问。有朋友从西域做生意回来,获利颇丰,老杨就写了一封信给他。朋友也不含糊,第二天送了五十匹绢过来。绢在当时是硬通货,卖绢得到的钱足以购买全家冬天所需。谁知老杨更离谱,转手就把这些绢布施给了洛阳的各个寺庙,让和尚尼姑做袜子。眼瞅着孩子们已经冻得牙齿打架,全家上下又气又急,老杨仍然不为所动。老张听说了这个事儿,立刻派裁缝去杨家,量了每个人的尺寸,做成冬衣送去,这才避免了一家老小被冻死。全家庆幸之时,老杨幽幽说道:“我就知道,留守张公会送来衣物的。”

      除了张从恩,早年间还有另一个老张,也是杨疯子的命中贵人,他就是在动荡年代长期镇守洛阳的张全义。经历了唐末战乱,曾经繁华壮丽的洛阳城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张全义原是黄巢的部队,后来投降唐军,被赐名“全义”。军阀混战那会儿,张全义带了一百来号人至此,决定在洛阳建立根据地。当是时也,洛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他张榜招抚流民,鼓励农桑,恢复生产,宽刑减税,社会秩序渐渐恢复。据说洛阳周围三十里内,只要是丰收高产的农家,张全义都亲自到访,赏赐酒食,勉励慰劳。起初,老张挑选了十八个能干的将领,每人给一张榜、一面旗,到一个县开展重建工作。一两年后,洛阳定居的农户就多了起来,从中又选出十八名优秀者担任副职。两年后,十八个屯田单位各自聚拢了数千户人,再选出十八人充实行政机构。人口多了,实力也就强大了,老张此时手握二万雄兵,对外足以自保,对内稳定治安,彻底坐稳了割据军阀的宝座。

      朱温挟唐昭宗东迁洛阳,底气就是老张在洛阳已经做好了后勤,修缮了宫殿。就连李柷也认为张全义“俱深倚注,咸正台衡”,加封他摄行太尉中书令。后唐时,庄宗待之以父兄之礼,刘皇后甚至还直接认他当了干爹。唐、后梁、后唐三朝,都对老张非常倚重。洛阳这个四战之地,在他如履薄冰的带领下渐渐恢复了生机。

      杨凝式年轻时,老张曾经大力推荐过他,此后也一直保持很好的关系。老杨给老张写过一首诗:

      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

      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是一堆灰。

      北宋名相张齐贤的《洛阳缙绅旧闻记》,也为这个评价提供了史料佐证。

      乾化二年(912年),朱温兵败蓨县,回洛阳养病。在张全义家的会节园,以避暑为名住了十几天。就在这短短十几天里,朱温竟然顺手把张全义的妻女都睡了一个遍。张全义的儿子羞愤不已,抄起刀要火并朱温,张全义苦劝道:“当年我在河阳被围,粮草耗尽,只能靠吃木屑勉强支撑,军中还剩一匹马,打算杀掉和将士们饱餐一顿,然后开门战死。正在此时,朱温派兵杀到,救了我的命,这样的恩德不能忘。”

      这也成了张全义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杨凝式在后唐那些年,也发过几次疯,其中一次是被封为中书舍人。这是个重要职位,负责起草诏令,参与国家重大事件决策。老杨觉得盯上这个位置的人太多,容易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于是发疯不去上班,皇帝只好给他改派了其他职务。

      就在杨凝式装疯保身之时,青年韩熙载正在洛阳游学。此时他已经小有名气,洛京内外皆称其为“韩夫子”。在杨凝式这样的老派文人日渐消沉之时,青年一代正在悄然崛起,而韩熙载就是其中翘楚。同光四年(926年),年仅二十四岁的他考上了进士,大好前程徐徐展开。不幸的是,这年夏天,平卢节度使王公俨被认为有不臣之心,遭到诛杀,作为王的副手,韩熙载的父亲韩光嗣同时被处斩。

      灾祸随时会降临在韩熙载的头上,他立刻下了决心:逃走。

      后唐东南边境与杨吴政权接壤,只要渡过淮河,韩熙载就安全了。正阳是最佳选择,这里交通便利,还有韩熙载的好朋友李谷作为接应。韩熙载假扮成客商,连夜逃出洛阳,急匆匆向东南而行。在淮河边上,韩熙载终于松了一口气。李谷备下薄酒送他上船,韩熙载惊魂甫定,举起杯,恨恨地对李谷说,他日如果我做吴国宰相,必然挥师北定中原。李谷笑着回答,将来我若是在中原做宰相,拿下吴国不过是探囊取物。

      两人嘴皮子上不甘示弱,才干上也不相上下。韩熙载辅佐南唐三代君主,官至中书侍郎,死后被追封为右仆射、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李谷则在三年后考中进士跻身政坛,历经后唐、后晋、后汉,逐步成长为朝廷重臣,后周初年成为宰相,辅佐两代君主开疆拓土,加封赵国公,留居洛阳。只是当年酒后的约定,两人谁也未能履行。

      韩熙载逃离洛阳一年之后,也就是唐明宗天成二年(927年)二月十六日,都城洛阳夹马营一带红光满天。人们以为失了火,纷纷跑出来看,发现红光源头在禁军将领赵弘殷家。这里是兵营,壮汉多,互相照应惯了。战友们立刻拎起水桶木盆往里冲,都被老赵挡住了。

      大家说,消防安全要牢记,火要上房赶紧灭啊。

      老赵一脸谜之快乐,我家没火,不信你们闻闻,哪儿有焦煳味?

      大家这才发现确实没有火味儿,不仅没火味儿,而且隐约有异香。随即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夜空,盖世英雄诞生了。老赵一蹦三尺高,当下就给这孩子起名“香孩儿”。

      这条街后来被称为“火街”,火街上出生的这个孩子,就是后来一根哨棒打平四百军州、奠定大宋朝三百年基业的太祖赵匡胤。

      赵匡胤尚在幼年之时,韩熙载已经在繁荣安定的江淮之地任地方官,私下得到了李昪的赏识。李昪建立后唐政权不久,就把基层锻炼结束的韩熙载调到东宫,意在培养太子。韩熙载也不负厚望,在东宫任职七年,和太子李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李璟即位后,韩熙载得到重用,才华得以施展,只是他直来直去的北方性格,总是与南方官僚相处时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对李璟,他也多次直言批评。虽然李璟并未迁怒于韩,但相对于同样善于写词的冯延巳,李璟显然更亲近些。

      李璟读了冯延巳的《谒金门》,调侃他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关你何事?”冯延巳回答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似乎跟陛下您也没什么关系啊。”李璟听完,哈哈一笑,接着喝酒,接着看歌舞。

      李璟执政末期,后周发动了夺取淮南的战争。李璟派弟弟李景达为帅,领兵出击,又派心腹陈觉为监军牵制。韩熙载认为这样不利于临敌应变,上书反对未果。李景达虽然是南唐朝廷中的俊才,无奈对方是风头正健的柴荣。柴荣手下有李谷这样的能臣,有赵匡胤这样的骁将,又有连年征战的虎狼之师,打得南唐节节败退。为了避免政权崩溃,李璟决定向南迁都,同时向后周割地称臣。使团在寒风中一路向北而行,去开封参加谈判,韩熙载作为其中的成员,再次踏上中原故土。路过洛阳,夜宿署馆,他在墙壁上写下了表明心迹的一首诗: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

      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

      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

      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诗虽然写得不错,但是人生却未必如意。有野史说,韩熙载这次到开封,见过了后周君臣,大约也见到了昔日送他过河的好友李谷。李谷祖籍洛阳,因唐末之乱举家迁至淮水边的颍州,平生所愿是回洛阳安家。问及韩熙载,韩默然,随即又写了一遍上面那首诗。言外之意,已经把江南作为了自己的埋骨之地。韩熙载对后周朝野的看法,并没有被记录下来,唯一的细节是,他对赵匡胤印象深刻。回到南方后,他老是絮絮叨叨,认为这个将军深不可测,其他人听他这样讲,很不以为然,认为他是被吓破了胆。加上他早年从中原投奔而来,不是江南土著,所以韩熙载的晚年是在别人的猜忌和中伤里度过的。传说后主李煜曾派顾闳中到韩府,记录韩大人糜烂的夜生活。顾闳中仅凭目见心记,便绘就了《韩熙载夜宴图》。从图上看,此时的老韩,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年淮水边说狠话的心劲儿。暮年承平,也是人生一大幸事,面对中原强敌的窥视,面对悲观的时局,除了游戏人生、呼酒买醉,韩熙载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李谷在洛阳病逝十年后,韩熙载在金陵也死去了。又过了五年,宋军攻破金陵,后主李煜请降,被俘送到京师开封,先封违命侯,再封陇西公,过着“日夕以泪洗面”的软禁生活。三年后,李煜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叹中死去,宋太宗追封其为吴王,赠太师,“以王礼葬洛京之北邙山”。这句话很模糊,北邙十万墓葬,埋下的都是历代帝王将相,具体安葬在哪里,是有讲究的。比如宋陵依山傍河,气象开阔,是赵家为自己找的宝地。而在今孟津凤凰台一带,处于邙山阴侧,则云集了许多亡国之君,东吴末帝孙皓,陈朝后主陈叔宝,百济王扶余义慈、扶余隆父子,后蜀末帝孟昶,都葬在这里,李煜自然也不例外。

      为李煜写下墓志铭的,是与他一起从南唐入宋的旧臣,曾与韩熙载齐名的徐铉。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记载有一段赵匡胤与徐铉的逸事:

      王师围金陵,唐使徐铉来朝。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围。谓太祖不文,盛称其主(李煜)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太祖)使诵其诗。曰:“《秋月》之篇,天下传诵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语尔,我不道也!”铉内不服,谓大言无实,可穷也。遂以请。殿上惊惧相目。太祖曰:“吾微时自秦中归,道华山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有句云:‘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铉大惊,殿上称寿。

      徐铉的“大惊”里,不知有没有掺杂面对强权时的畏惧,但赵匡胤的两句诗气势壮阔,确实远超他的预期。赵是武将出身,一辈子也没留下几篇文学作品。甚至放眼整个北方,多年的主题是争霸,而不是文学,南方偏安,胜于此道。徐铉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才棋行险着,去挑战赵匡胤,没想到却碰了钉子。

      虽然如此,徐铉还是赢得了对手的尊重,随李煜降宋后,他被任命为散骑常侍,世称“徐骑省”。对李煜,徐铉仍然灌注了复杂的情感。墓志铭不足以寄托哀思,徐铉又为之写下三首《吴王挽词》,其一为:

      倏忽千龄尽,冥茫万事空。

      青松洛阳陌,荒草建康宫。

      道德遗文在,兴衰自古同。

      受恩无补报,反袂泣途穷。

      转身那一刻,总是忍不住流下泪来。一半是因为没有报答完恩主,另一半则是感叹自己前路渺茫——似乎阮籍当年做穷途之哭,也是在洛阳的某个街头吧?

      李煜死的时候,正是七月。第八天,便是中元节,民间称“七月半”,佛教称盂兰盆节。另一位南方的大军阀钱俶此时正在京城,太宗赵光义知道钱俶信奉佛教,曾在钱塘造有雷峰塔,这个节日要特别关照一下老钱,于是“令有司于俶宅前设灯山、陈声乐以宠之”。

      这个“宠之”,让钱俶很是辛酸。钱俶是这年三月到开封的,临行前,他预感要有大事发生,专门跑去钱镠陵庙祭祀,泪洒当场。对于赵宋王朝,吴越钱家一向配合度比较好,灭南唐之战中,吴越也配合出兵,立下了战功,所以北宋对他们很优待。据《宋史·吴越世家》载:“一日召宴,独太宗、秦王侍坐,酒酣,太祖令俶与太宗、秦王叙昆仲之礼,俶伏地叩头,涕泣固让,乃止。”

      赵匡胤去世后,天下的形势也渐趋明朗,以独立姿态存在的,北边是与辽国关系密切的北汉,南边只剩下东南一隅。钱俶进京时,把吴越国的所有珍宝都带到了宋廷。太宗很开心,挽留他在京城居住。四月,割据漳州、泉州的地方军阀陈洪进审时度势,主动将版图并入宋廷,钱家越发势孤力单。五月,钱俶向太宗表示,要献出属下所有军队的指挥权,辞去吴越国王的名号,以及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务,请求回归吴越养老,太宗不许。

      钱俶无奈,只好上表献出其所辖十三州之地。

      这次太宗准了,随即开始筹备攻灭北汉的战争。

      那一年,老钱的第七个儿子钱惟演刚满一岁,一晃眼,十年就过去了。端拱元年(988年)八月,钱俶六十大寿,在封地南阳举行了盛大的庆祝酒会。太宗专门派人送去慰问礼品。钱俶很开心,与使者官员们一起通宵达旦饮酒。第二天一早,侍从们意外发现,老钱已经死在醉乡之中。

      虽然事情有些意外,但朝廷在太宗的亲自过问下,还是以高规格完成了葬礼。先是这年冬天,灵柩从南阳被运到开封,暂时安放于京师之东墅。两年后的正月十五日,下葬于河南府洛阳县贤相乡陶公里。这个地点,还是在洛阳北邙山。大约跟李煜是邻居,但是相对好一点儿,在岭上,虽不是阳坡,但也不属于阴侧。这个安排既不出格,又给足了钱家面子。

      四十多年后,在宦海沉浮中提心吊胆,多少有些厌倦的钱惟演以此为借口,上书宋仁宗,要求去给父亲守墓。宋仁宗就准了奏,两次安排他到洛阳,先通判河南,后任西京留守。

      宋代的洛阳留守,远远比不上唐代重要,但依然是安置失势重臣的理想之地。钱老爷子的前任,是曾任宰相的李迪。《渑水燕谈录》中记载:“洛阳至京六驿,旧未尝进花,李文定公(李迪)留守,始以花进……所进止姚黄、魏紫三四朵,用菜叶实笼中,藉覆上下,使马不动摇,亦所以御日气;又以蜡封花蒂,可数日不落。至今岁贡不绝。”李迪开了向京城进贡洛阳牡丹的先河,却让后任钱老爷子背了锅。《东坡志林》载:“钱惟演为留守,始贡洛花,识者鄙之。”

      也难怪,钱老爷子的政坛名声,确实不佳。

      老钱一生以入阁宰相为奋斗目标,谁有权势便攀附谁,满以为是走了捷径,实际上反而绕了弯路,颇为世人所不齿。他也确实曾经当了几个月枢密使,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弄到了别处。人生后半段风来雨去,只是保留了宰相的待遇,再无入阁机会,他也常常引以为憾。折腾得多了,也就看开了,老钱知道自己在官场上也不会再有什么成就,便流连于书斋文字。谁知造化弄人,他早年与杨亿、刘筠等人西昆酬唱,反而在文学上留下了名声。

      景德二年(1005年)九月,宋真宗赵恒命王钦若、杨亿、孙奭等十八人共同编纂一部大书,内容主要是历代君臣事迹(后定名为《册府元龟》),钱惟演与刘筠也在其中。编书几年间,众人聚集于皇家藏书秘阁,常以诗歌互赠。待典籍编纂完成,大家的诗作也攒了厚厚一大摞。即将分别之际,大家共同推举杨亿把这些诗歌编辑成书。杨亿根据古籍中昆仑山之西有玉山册府的典故,将诗集命名为《西昆酬唱集》。诗集中收录了17位作者的250首诗,其中杨亿、刘筠、钱惟演三人最为高产,共202首。这些诗作大多音律谐美,词采华丽,虽然作品主题比较单一,但是技法很高超,显示着承平之下的精英阶层审美趣味。诗集流布后,一时民间争相效仿,形成了宋初独特的文学现象。

      所以当老钱留守西京时,坊间将他奉为文学旗手。文学旗手的诗句,也与当年的宫廷酬唱大不相同:

      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

      更教仙骥傍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

      清风永夜,伊水绿竹,美酒当前,鹤舞于侧,果然是人生好风景。在很多资料中,这首《对竹思鹤》也被录为《赋竹寄李和文公》。李和文大约是指驸马都尉李遵勖,死后谥号为“和文”,比钱老爷子小十一岁。当年在京城,两人应该也有过交集。只是钱老爷子早于李遵勖四年去世,不可能未卜先知,给出他的谥号来,料想多半是后人整理时粗心所犯的乌龙。就诗意来说,这首诗与其说是写给别人,倒不如说是钱老爷子写给自己的。

      此时的西京留守府,已经初具“人间第一流”的气象。

      天圣九年(1031年)三月,牡丹开得正浓烈,二十五岁的新科进士欧阳修被派到洛阳,担任西京留守推官。还没来得及拜见留守李迪大人,他就在伊水畔遇到了河南县主簿梅尧臣。两人一见如故,成为至交,一同在龙门游玩,一同登香山览胜。欧阳修在自己的诗中写道:

      三月入洛阳,春深花未残。

      龙门翠郁郁,伊水清潺潺。

      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

      不暇谒大尹,相携步香山。

      河南县当时就在洛阳治下,也算是留守大人所辖。梅尧臣在多年后回想二人初见,也写过“春风午桥上,始迎欧阳公”的句子。午桥庄是唐代宰相裴度的绿野堂所在,也是洛阳郊外胜景之一。这一年,欧阳修还结了婚,所以他还真是很忙,“不暇谒大尹”。等他正式上任时,李迪已经调走,接替者正是钱老爷子。除了这二位日后震动文坛的巨匠,留守府还有谢绛、尹洙、富弼、张先、张汝士、杨愈、张太素等人。日后无论是在政坛,还是在文坛,这都是“人间第一流”的阵容。

      “人间第一流”的C位,当然还是钱惟演钱老爷子。

      洛河南岸有个隐居的高人,已经八十多岁了,名叫郭延卿。据说他少年时,曾与张齐贤、吕蒙正有过交往。张、吕两人先后当过宰相,都向朝廷推荐过郭延卿,但郭延卿并不愿意做官,而是耕读家中,甚至很少到闹市里来。有一天,钱老爷子带着属下去拜访他,在距离郭家一里的地方下马,屏退左右,只带了尹洙和欧阳修,步行前往。

      宾主相谈,有俊逸之气。郭延卿笑道:“我这草屋小院很少有人来访,平常交往的,也只是几个老朋友。今天跟你们聊天很开心,也到饭点儿了,咱就在这牡丹花前喝一杯如何?”

      片刻之间,用粗瓷陶碗盛了几样蔬菜水果,摆在石桌上,又取出家酿浊酒。钱老爷子撸袖子斟满,两人对饮起来。不知不觉到了下午申时,侍从们担心留守大人有失,一路寻来,不一会儿院子内外就挤满了卫兵。

      郭老汉啃了一口水果,问道:“你们是什么官,随从挺多嘛。”

      尹洙指着钱老爷子说:“这是西京留守钱大人。”

      郭老汉笑道:“怎么不去求封侯拜相,反而跑来找我这老农民聊天了?”

      两人相对大笑,就着剩菜继续喝,直到天黑方散。

      郭老汉起身送到门口,说:“老汉我身子骨不便,就不再去回访你啦,别介意。”

      钱老爷子登车返回,一路无语。第二天,对尹洙、欧阳修说:“郭延卿是真正的隐士啊,他对待富贵者和常人一模一样,可见其心性超然。”

      可想而知,钱惟演对自己早年追逐权位、不择手段的做法也有悔意。

      当诗人突破了做人的境界,作诗也就有另一番模样了。在西京留守任上,钱老爷子常去邙山,拜谒父亲陵寝。这里是洛阳城的制高点,驻足凝望,古城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鏖战于此,终究化为一抔黄土。与之相比,争名逐利就显得更加可笑。想到这儿,钱老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吟道:

      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

      诗句沧桑低回,已全然脱去了西昆体的空洞炫技。

      

      王小朋,笔名维摩,洛阳文学院院长,作品散见于《天涯》《清明》《莽原》《广州文艺》等,出版有小说集《巨翅白鸟》,获“莽原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

    【审核人:站长】

        标题:大唐余晖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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