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生在乡间的人，小时候有一个小而奇怪的梦——长大了，离开生我养我的地方，去闯荡。比如我。
真长大了，很多人又有一个大而奇怪的梦——何时才可久居生我养我的地方，过上“因树为屋”的日子。
好在我只小时候做过奇怪的梦。入了不惑之年，还可以时常回到生养我的那片土地。原来，我是一直被命运宠溺的那个幸运儿。
时光如流，风云变幻，故土早没了儿时印迹，今已是绿原莽莽。人们给这片无疆绿原取了好多温暖的名字——“青川呼伦贝尔”“木鱼大草原”……
草原，应是灵魂自由的象征吧。李娟笔下《我的阿勒泰》大火后，于适《我的阿勒泰》在荧屏的形象也火了……当然，生养我的那片绿原，倘在李娟和巴太面前，最初我是没有底气呼它作“阿勒泰”的，直到某刻，它上了热搜，出乎所料地火出圈来，火成了“青川人的阿勒泰”。
几乎一夜之间，一片水胡椒和狗牙根织起的硕广绿海，荡起层层清波，牵动着每个走入春夏的灵魂。大概率只瞥了一眼，人们便笃定它够格“青川阿勒泰”了。
它的前身，可追溯至三十年前，为响应宝珠寺水库移民政策关闸而成。那时，麦、禾、稻，交替着立在田野里，周围环绕着躺在绿丝绒毯子上的村庄，一望无涯。一条屈曲的公路系在半山腰间，一头连着场镇，一头通往学校。
好多事、好多物渐渐隐没湖底，积淀下深邃的岁月痕迹。春来，湖水退却，化身为宜钓、宜牧、宜游的湿地草原。
头顶疾驰而过的车辆鸣笛，将我拉回绮纨年岁。那许多年，我和同伴常常穿梭在连接土地与房屋的错落阡陌里，一起将最纯粹的欢悦洒在了公路和田野的角角落落……
儿时，我们总有耗不完的精力。
记得夏晨很好。披上第一层柔光和露水的后山绿意停僮，几个伙伴撒欢似的窜入林子去，或将野蘑菇洗劫一空，或等待与松鼠争抢橡果……一切美好，都被那片恬静的山林和田野写进了记忆。而今回望，似乎一切安在——笑声、打谷声、砍柴声、吆喝声、鸡鸣犬吠声……我在声里，声在我里，声声绵延，交响乐般震撼耳畔。
陪我一起长大的小河，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模样，摆弄性感的S型缓流去绿原的脚边。背倚小河水，鼻息偶然抓住了一缕擦肩的微风，留下丝丝香气，是青草和着住过蚯蚓的泥土的气息。阳光从水流动的褶皱里弹出音符，扑向我的侧颜，我们一起回忆着过去的悠悠岁月。
小时候，水胡椒是个笨小孩。玫粉色的花串写不出美丽的句子，甚至挤不出一个温暖的词，绿叶上总杂有东一点西一点的褐色沉着，像极了辛劳的妈妈面颊生出的黄褐斑。今又看去，并不在意褐斑的存在，反觉那是粉嫩花束独有的缀饰，和妈妈的脸庞一样令人亲近，真实而自然。
大抵，世物皆有情调，只需看它时给一个满意的眼神就够了。每一朵野花，都顶着一个可爱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它们跟谁姓。多年后，回不去少年的我，或许认不出它们了，可它们总在风起的时候飘摇，为我勾起一点点的记忆残存。
当下，沉静在绿原晚风里的感觉会很好。躺下，吹着柔软清凉的风，像妈妈摇着大蒲扇，给依偎草席里的我唱着催眠的童谣。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早夏的炎热，在绿茵场里也不会长久，一场大雨旋即灭了它高涨的气焰。我和众多人又禁不住，齐刷刷奔向绿原之上。
雨后晴空，拉开了比克莱因蓝更亮一些的蓝丝绒帏幔。倏然，绿原和蓝空浪漫邂逅，撞击出绿和蓝间冷色调的极致诱惑。
为什么说，人在高兴时“心里会乐开了花”?我想，此刻的天空、小河也一定开心极了。长空包围了整片绿原，小河里流淌着蓝天白云，水面开满了长出皱纹的彩色花。仰头慕天，软绵绵的云朵也开花了，在风中随意舞动奇迹。它似乎没有急切要开出来的形态，大胆自由，不惧人间繁冗的条律和规矩。一会儿像白牡丹，一会儿像白玫瑰，一会儿又像白绣球……渐渐压向大人小孩、大车小车、牛马骆驼的头顶，好像快要碎成花雨落下来。
这大抵便是“生命原生的活泼旺盛”吧。
有人说，这里的春夏是宫崎骏的。
我喜欢宫崎骏童话里的春夏，我固然信了那人的话。傍晚时分，我回到那里。我如大多独爱热闹的人，静静立足在喧嚣里，听远到而来的歌手一首首醉心的演绎。我围在熊熊篝火旁，轻曳身姿，把专业的表演放心交给了广场舞大姐……不一会儿，热情的火光为每张脸庞染上了红霞。电光异闪的氦气球，听懂了旋律，在半空中踩着节奏飘逸;羊肉串的终极使命，应是在木炭火焰山里熏燎后更多了“青川阿勒泰”的味道 ……
三十春秋，桑田变沧海，有谁想到过，这块贫瘠土壤里，今日今时生长出如此多新鲜强大的生命力?
河岸周围，是被城市文明遗留的村庄，留守着几十户村民，他们抢着湖水退去的空当，极合适宜地把水淹地平整好，种满了各种城市人想要的宝贝：黄瓜、茄子、南瓜、苦瓜、青菜……应有尽有。黄瓜藤和南瓜藤想攀亲似的紧紧缠住木架子，饱满的绿快要淌向小河。辣椒苗、茄子秧不甘落后，齐整地点缀其间……最惹人眼的是翠意葱茏的玉米地，粗壮的苗干像极了卫兵，挺直身板，摆好了矩形方阵。半山腰靠水边的岩壁上，芦苇、菖蒲肆意，渐成气候，蓄存许多绿韵，许是为日后绘出丰满的花穗埋下伏笔吧。
绿原之上，风自由，小草伟大。一时间，热闹气氛盖住了周围寂宁的庄子和镇子，人们纷纷步履匆匆而往。仿佛一场奔赴自由的逃离。垂钓者、露营者、贩卖者……大人小孩、大车小车……蜂拥而至。泥路沸腾了，小河静止了，绿原拥挤了，退潮的湖水变得胆怯了……
有人关切说，小草疼吗?踩哭了，它还长吗?是啊，我也想：成千上万脚步不停拥入，绿原受得了吗?后来我又想，小草也正体验疯狂人生呢，何须保持完美?
其实，真无惧。来年，一支春的召唤曲，绿意再次回归，我又将回望生养我的土地，满怀虔诚地奔赴。
绿原，赐予我顽强的力量感，和一份尘俗少有的自在心境。我庆幸自己的心被故土守护，一直安放在绿原中，没有离开，扎下根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