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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慧:直到它发出投降的声音

  • 作者:张萍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8-13 23: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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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寻找使贫穷微不足道的事物

      傍晚的小巴,镇中学的站台会上来一群学生,小巴迅速填满,沿海岸线挨村停,人一点点下。上车后一直坐在引擎盖上的马尾辫女孩没有坐到空位上,身子微微侧向司机,上山前最后一个村,女孩下车,车没立即开动,司机对走过车头的马尾辫喊:回去马上做作业啊!

      山上的高中即将竣工,有条栈道直通山下的村,栈道四时有花开,黄铃木、野牡丹、杜鹃、马樱丹、栀子花,山腰的木栈道两侧有荔枝和龙眼,果实伸手可摘,山脚的天堂鸟开得像鸟,不像花。

      马尾辫女孩将在这里上高中。放学后,无论她是走栈道,还是坐她父亲开的小巴引擎盖上,都将经过那些爬山看海的旅游者,经过他们而去,就像银色的货轮,穿过层层涌动的海,往港湾泊去。

      去年浓雾封山近整月,人被雾扔到世界尽头,每一步都踩在雾上,它抹去了春天以往的、其他的种种好,只留一种好——让人惊惧的、完美的雾。

      直到五月一个深夜,陌生的风强势而来,我从梦里惊起,拉开窗帘,整月未现的后山像清晰的巨幅黑白照片,天上一轮清朗的圆月,高高地悬在天空之外。我把虎皮从客厅抱进卧室,指月亮给它看,然后把它放在被子上。虎皮第一次获准上床,它翻滚肚皮,发出巨大的呼噜声。我捏着它的爪子继续睡,让窗帘开着。

      “雾从海上慢慢跑过来,停下,一团不可思议的雾,简直是为了我们的吟唱而来。将十米外的一切都抹去,植物从模糊到清晰排列而来,叶脉均匀跳动,花心吐蕊。雾就是雾,它是用足尖跳舞的轻盈水汽。”

      我去年还写过雾。今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黄老师说你要多看多写,还有,保持贫穷。

      我唯独保持了贫穷,并正在寻找使贫穷微不足道的事物。

      有个女孩说,我要长住,我喜欢这里,因为海岸线很长。

      小巴在沿海公路奔行时,一侧的窗外是含树的山,一侧窗外是含海的岸。如果你到终点站后不下车,它很快又会下山,窗外山和海互换位置。那夜,你可以真正入睡。

      直到它发出投降的声音

      离城市不远不近的村里,有一栋褐色的楼,一个完全不能说年轻的女人住在北边两房一厅的套间。差不多一天里有几个时刻,她决定写些什么。这个女人不是作家,也没有写过什么像样的文字,甚至她读的书也不多,阅读面也很狭窄,那些写作路上必须要读的书一概没读,她试过,总是分神或瞌睡连连。事实上,她没有任何天分,也没有什么非得要写的事情。

      那是几年前,在某个吃得非常饱的夜里,她觉得吃和玩都百无聊赖,和人相爱也是。那个夜里,一阵风将天上本来静止的云吹得从头顶疾疾走,她突然产生了写作的念头,她觉得写作是一件高贵的事,能使自己从沉湎里浮出来,变成一个高贵的人;而且,写作是一件武器,可以对抗任何事物。

      她意识到,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高贵的事,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很特别,但她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千真万确。她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就像一个孩子拿着娃娃长大,直到成年很久了她还抱着那个已经看不出样子的娃娃。她也从来没有履行大部分人都在履行的责任和义务,比如结婚,去做一个妻子和母亲,把家收拾得干净温馨,孩子出去懂事体面,丈夫脸上泛着满足而庸常的红光。她有过几段恋情,但因为很小气,不管是在金钱、时间,还是感情上,她都不愿意多付出一点,连恋人要到她家来她都觉得是打扰,所以,没有人想要和她过日子。

      她有一份不稳定的兼职,幸好她吃得少。她除了懒惰,还有点愚蠢,不过偶尔闪现的智商让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有激动人心的未来。她也并不希望获得好的未来,对于她来说,无聊的生活比精彩的生活更加容易。

      尽管如此,在某个风吹云走的夜里,她还是决定写作,希望能够使生活变得高贵,或者不那么无聊。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她的文字将在她去世后才被人认识,或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是几百年以后了,那时的人们不再使用现在的语言和文字,他们只能看懂一半,最后决定算了。

      但是,她还是决定为了这些而耗尽自己的一切,情感、时间和体力,以及金钱。她感到一种模糊的未来,准备好迎接一切,但是,现在她遇到了一点困难,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写,写些什么,是小说还是散文,还是杂文。她的经历没什么可写的,情感也是,不,她不打算写她无聊的过去和无聊的现在。爱情?更没什么可写的,都像用了多年的抹布,早已没有形状与颜色。

      她试着打开一本书,找一找句子,但总是看到“寂寞”“孤老”的字眼。她不知怎么开始,于是决定放弃,走向现实生活,直到无聊将她再一次逼到书桌。如果这时猫对她不理不睬,她就抱着它,双臂压紧,直到它发出投降的声音。

      所有那些觉得被生活拯救了的人

      夜里从大鹏回来,漆黑的海面渔火点点,早上到村里吆喝“卖鲜鱼——”的卖鱼佬,他收的鱼,就是捕自这片海。

      夏季下午的海囊括所有的蓝,深到像石墨,浅到像能吹开的烟纱,又因云影、疾风、鱼群,海面呈现斑斓闪耀的蓝;夜里的海绝对漆黑,没有上下,没有远近,比眼睛闭上、比睡眠还要深的黑。

      我每周大约要来回六次,有时会忽略看山,山变化很细微,从冬到夏,山上各种树叶枝条一点点舒展,会感觉山一点点向路逼近,岿然不动又缓慢移行,但从不会忽略看海。海傍着桥突然间从起伏的树林里露出来,一大段,极平极缓,像霎时跌入蓝色的停顿里。

      我去大鹏的健身会所,一周六次,偶尔懒怠也不会低于五次。哪怕我的生活有多一成不变,将每一天相叠,每一个时辰相叠,叠多厚都不会有起伏,哪怕是这样,去健身这件事还是慢慢挤了进来,并占了重要的一席,这算是生活给我的惊喜吧。

      我第一次感觉到非常幸福,是今年初夏上杠铃操。那之前陆续感冒了近一个月,嗓子全哑,咳得头晕眼花,健身停了一大半。那天晚上算好全了,便去健身。熟悉的热身音乐响起,硬拉、划船、推举几次后,突然有种浑身是劲即将征战沙场的感觉,又像回到故乡,身处黑甜梦乡。我记得在某一处俯身划船时,感觉我再次被身体接纳并收留,这种幸福感如此强烈,以至眼眶微湿。

      那一次的幸福感,其实是预支式的,带着一部分的自我怜悯与自我感动,一部分虚幻的想象,不管如何,它刷新并纠正了我对锻炼的认知。

      我头疼多年,几年前曾持续疼了半个月,去医院拍片,没发现明显的器质性病因。这些年时缓时急,去疼片占我百分之九十药物的开销。前年起又新添了眩晕的毛病,虽然每天走一万步,只是减缓了发胖的速度,对头疼基本没什么用。

      系统的锻炼确实赶走了我的头疼头晕,赶得很慢,刚开始健身时,有时还需要吃一粒去疼片才能跑步,否则跑起来前额会一跳一跳地疼,慢慢地,头疼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远到你会忘记上一次头疼是什么时候。这是我倾囊办年卡的唯一原因。

      当生活里的头疼以及对头疼的恐惧淡得忽略不计时,会体验到另一种快乐,比如跑步的快乐。体能增加后,以往跑几分钟就心跳得想死的感觉没有了,顺滑跑到二十分钟后,开始觉得身轻如燕,整个身体紧绷又放松,欣快感在全身流动,如果此刻身旁的跑者和你有一样的节奏,似乎能一直跑到天黑。思维极其活跃,迅速分岔,每一条小径都通往更绮丽的世界,像幸福在深情地邀请你。

      锻炼的枯燥与痛苦是真实和实在的,这让很多人停在起跑线里,他们没有享受到痛苦后那长而持久的快乐反射弧,不仅仅是快乐,更是获得,祝福,或加持!锻炼我都能扛过去,还有什么不能扛的?

      ——所有那些觉得被生活拯救了的人里,我是其中一个。

      这个夏天的任何时候都很美,烈阳,暴雨,疾风。一周里的大多数下午,四点多时,我开始烤面包煮鸡蛋,五点前下楼去大鹏,夜里十点我回来,海面漆黑。偶尔遇到大禁渔或台风前夕,海面上一艘渔船都没有,我会想对小鱼说,快游快游,游到深海,那里船少鱼多,莫回头。

      腊 肉

      踏入腊月,其他都不念,就念我家独一无二的腊肉。

      腊肉对湖南人家来说是平常物,没什么独特秘方,但家家味道不一。我母亲做不好猫鱼,但腊肉一流,烟熏味里有隐隐的桔皮香,肥瘦适宜,切面可以看到内里是鲜艳的赭红,纹理清晰,手指摁一下,柔软有弹性,做腊肉菜时满屋都是香味。

      腊月是母亲最意气风发的月份,走在街上脚底都带风,像掌门人巡山,她接受街坊们季节性的敬羡。

      问她缘由,她笑说,诀窍就是盐,太咸会压肉的鲜味,那是以前穷惯了,一碗腊肉上桌不能一餐就吃完,得吃很多餐,所以就要做得很咸,而且盐放少容易臭。这就考工夫了,要用力揉,把盐揉进肉里,腌的时候均匀翻边,一次性晒透、熏透,再阴两天,不好吃才怪。

      2008年冬天我正在等下一份工作,索性提前回家,刚好和母亲一起做腊肉。

      我跟在母亲后面去菜市场买肉,扛了三次,扛到六楼洗腌晒,熏的时候再一趟趟搬到楼下。

      我们的房子盖得很莫名其妙。说是有个人赚了点钱想做房产生意,便买了一块地,种树一样盖完五栋房子,房子卖完就找不到人了。我们随后都是自己拿着收据去办房产证的,又补了些钱。没有物业没有管理,楼道里的灯都是各户凑钱找人装的。我家是顶楼,十几年来所有的顶楼都在漏雨,有些人家索性在顶楼再盖半层,屋顶装铁皮,解决了漏的问题。不过一下雨,屋顶的铁皮响声巨大,波及整个巷子。我家没有钱加盖,雨季来的时候,母亲将电视机移离墙壁足有二十厘米远,水迹在电视后面的墙上留下树枝样的纹路,雨停后买些沥青,母亲想必是自己爬上去糊的,就像以前村里的土屋漏雨,天晴后也是她爬到屋顶拣瓦铺牛毛毡。

      就这个满是水痕的屋子,母亲舍不得在阳台熏腊肉,怕熏黑,每年都是搬到楼下熏。膝盖不好,每次搬一点点。那一年母亲很满足,有我这个劳力搬肉,还守熏炉。

      肉熏三天就可以了,其实是三个下午。吃完午饭,我们一起下楼,我搬肉,她生火,炉子放在两栋楼间的空地,锯木屑、稻谷壳、香樟树枝、晒干的桔子皮等作为熏料。母亲吩咐我不要让腊肉的油滴下来烧出明火,我说好,你放心打牌。光线穿过楼顶乱搭的棚屋、各种半封闭堆满杂物的阳台,像射入井底。我坐在矮凳上,手脚靠近炉子取暖,捏一本书偶尔翻翻。有时会想起,十几米远的空地,父亲几年前曾躺在那里三天,接受所有人的吊唁。

      约三个小时,母亲打完牌过来,再和我一起搬肉上去。在楼道里她会说第几圈时抓了一手什么样的牌,如何险胡。2008年那场著名的大雪来临前,腊肉已熏好,架在阳台上,黄灿灿的,要吃时拿刀去阳台割一截。冰雪封路时,我每天下午四点半去麻将馆,从口袋掏出我在家刚烤出的糍粑递给她,糍粑里塞了辣椒萝卜或腊肉。母亲把麻将哗哗一推说,不打了,你们打,我崽来接我了。她坐在麻将桌旁,吃完糍粑起身和我一起回家。

      第二年我带母亲来深圳过年。那是我住过的最糟糕的房子,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通廊老公寓,单身公寓,卫生间的窗玻璃被台风摇碎,用纸皮挡住。隔音极差,一到半夜走廊响彻下夜班的声音,一直到天泛白才能彻底安静。

      房子那么不好,母亲还是在深圳住了很久,每天晚上都有四五个菜等着我,她用整个下午在阳台上的电磁炉里炒出来。

      那些年,她跟着我住过蛇口、岗厦的出租屋,后来我住在前海又大又新的小区里,在那里她有一间完整房间,阳光充沛,窗外是大片宽阔的园林,她在小区里摆各种姿势让我给她照相,冲印出来回湖南时带着。

      最后住的却是这个残旧的单间,她睡床,我睡紧挨着的沙发。夜里她翻身、磨牙、说梦话,近在耳侧的声音滤走失眠的烦躁,睡意在安然里悄悄来临。记事起,我从没和母亲睡过一个房间,一张床。这是我们睡得最近的一段时期。

      吃完晚饭我们出门散步,有次看到一个还不算老的男人翻垃圾桶,用手抓着饭盒里的饭菜吃,我站在他身后看了好久,他神色几乎是羞愧的,趁无人经过时才塞进嘴里。快到家时,我说打一下转。我们回到垃圾桶旁,我问男人,你想不想去仓库做工?挣不了大钱但包吃包住。母亲在一旁大声劝,你快点答应啊。男人说很谢谢你们我不想做仓库。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倒床便响起鼾声,黑暗里她翻了几次身,突然说,我发现你是个心善的人,唉,真的是我生的,我也是看不得作孽的人。我没作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从来没有和我聊过关于生活以外以及如何做人的话题,更没有夸过我。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装睡。

      就是那年冬天,在小得只能放下电磁炉和两盆花的阳台上,她说要架熏炉,熏腊肉过年。她说没有腊肉过不好年。晚上散步时,她拣起地上的桔子皮,说可以熏腊肉。我抢过来扔进垃圾箱,说这就去买一堆桔子。桔子买回来,但阳台实在太小熏不开,只好放弃。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深圳,最后一次和我长久地住在一起。在这间比她年轻时住过的土屋还破的房子里,我看不出她的内心是否凄惶,不知她是在安慰我还是自我安慰。她说,其实这里也蛮好的,买东西方便,房租便宜,又小,好搞卫生。

      其实那时并不拮据,我只是懒得另租房子,懒得去装热水器,我不在乎它破它旧,甚至觉得蹲在地上洗头和用手洗衣服很酷。母亲住的三个月里,她也蹲在地上洗头,用手洗我的衣。

      在我后来的房子里,我总想象在客厅隔出一小间,一张床一个电视,这里有她要的一切,电梯、花园,阳台很大,可以熏腊肉,她可以住到生命自然终结——我有这些的时候,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三年了。

      大前年,我在家做年饭,蒸了一碗腊肉,大姐吃了两筷子,仔细尝了尝说,咦呀,这是姆妈做的腊肉啊,就是这个味,你还留到现在?我说朋友给的,家里带的腊肉早吃完了。

      “不可能,你肯定搞错哒,这个味我吃得出,就是姆妈熏的。”她急得眼泪就要出来。

      我没接话,低头吃菜。她慢慢嚼,将最后的滋味长久地嚼进记忆。我完全回忆不起最后一块母亲熏的腊肉是怎么吃掉的,一遍遍想着每一餐有腊肉的菜,毫无线索。她从一个让人痛不欲生的死人变成一个死去很久的人,慢慢退出我们的生活,缩小成不易察觉的潮湿。

      是啊,我应该留下最后一块她熏的腊肉,放在冰箱里冻着,一直冻着也不会坏,它将永远保有它独特的香气,是我们那条街、那个城所没有的香气,永远可以偶尔拿出来闻一闻。

      大姐慢慢吃腊肉,吃着她以为的母亲最后亲手熏的腊肉,她比我幸福,我的心里全是草。

      (节选自《直到它发出投降的声音》,更多精彩内容,详见《美文》2024年7期)

    【审核人:站长】

        标题:周 慧:直到它发出投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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