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滑下了西面的山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下午飘了一阵雪花,不算紧密,也纷纷扬扬地下了一个多小时,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随着北风渐起,气温慢慢下降,路上的人行色匆匆。
大先生也收工回家,见天色渐晚,加快了脚步,显得匆忙。他中等身高,偏瘦,皮肤略白,眼睛不大,眼神清明。一件粗布的白衬衣,领子挺括,干净,领口下方露着棉袄的立领。最外面是一件很旧,洗得泛白,却很干净的蓝色棉大衣。他头上戴着和大衣一样颜色的棉帽子,肩上背着一个深绿色的书包。看看天色,雪停了,风越来越大,快点儿走,能赶在天黑前到家。在村部算了一天账,按着领导的要求,每年农历十一月份开始盘账,赶在年前把上一年度的账目要清算、汇总完毕。因此,最近开始赶工,已经七八天没回家了,今晚要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再换换衣服。
这条山沟,从里到外一共十二公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村子,也就是一个生产队,总共八个村子。村部设在了沟口地势宽阔交通便利的一队。大先生在一队的办公室干活儿,自己家却住在八队,正经是住在山沟里面。每天往返,都是步行,十二公里的路程穿过七个村子。农村人走路快,出来或者回去,一趟需要一个半小时。其他季节还好,一到冬天,每天都得披星戴月。
给村里做会计的人,都不太招人待见,管钱就招猜疑。可大先生却备受村民尊敬,在村民眼里他是个“神人”。他学医,中医西医都学过。中医望闻问切,诊脉、开方、配药、针灸,样样精通。西医方面,他从不依赖医院的检查报告,有检查片子的,他自己能看片子判断病情,没片子也可以看病。问诊开药,几乎都是药到病除。所以,做村会计的同时,还兼任村里的赤脚医生。没错儿,那个年代,村里的诊所医生就叫赤脚医生,现在听来,很有年代感。“大先生”这个称呼,是村民对他的尊称。大先生酷爱也擅长针灸,那些针很细,长短不一,闪闪发光,让人看了害怕,在大先生手里却是中医治病的重要用具。
越来越冷,他裹紧大衣,低头赶路。不时有熟人跟他打招呼,寒暄几句。到七队的村口,听见前面有哭声。他很好奇,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寻找,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心想,如果是村里谁家有丧事,少不得去帮帮忙,也许今天就不能回家了。刚进村口,一个小伙子迎面跑过来,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慌忙错开身子,才看清楚来人,他叫陆星,就住村里。
大先生问:“星儿,干啥呢,急慌慌的,别摔着。”小星看清了大先生,高兴地说:“大叔,是您呀,我正要去找您呢!我二嫂生孩子,生了一天刚才生下来,可孩子出生就没气儿了,我二嫂一着急就死过去了。我奶奶说二嫂血崩了,让赶紧找您去救命,正巧就遇到您了!”小星说一半儿的时候大先生就明白了,往前疾走。小星小跑着追着他说话。很快他们就到了小星的二哥家。一大家子男男女女都在,加上帮忙和看热闹的邻居,院里院外站满了人,有的女人在哭。院子不大,靠南墙边有一堆秸秆,好几个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屋里,大人喊,孩子哭,一片嘈杂。大家看见小星领着大先生进来了,赶紧闪开道路,小星的爷爷老陆迎了出来。互相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大先生朝想说什么的老陆一摆手说:“先看产妇。”
进了屋,室内很暗,电灯度数不高。屋子小,挤了一堆人。老陆呵斥孩子和几个看热闹的姑娘、媳妇出去,闪出火炕的一边,大先生看见了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的产妇。一边诊脉,一边询问出血的情况。这才想起来今天根本没带药箱。屋里的人见大先生没背药箱,都很着急,可他自己倒不慌张。左手摸着产妇的脉搏,右手探入怀中,从大衣内侧的衣兜掏出来一个银色的小盒子。他放开产妇的手,打开银盒伸手取出来一根很长的银针,用里面酒精棉球消了毒,找准产妇的穴道,刺了进去。接着,他轻轻捻动长针,直到产妇发出轻微的呻吟,才停止捻动,又把另外几支针分别扎了下去。过了一小会儿,接生婆说产妇的大出血控制住了,产妇也渐渐清醒了过来。她疲惫地四顾,想起了孩子,又看见了大先生,挣扎着要坐直,嘴里急切地喊:“叔,叔,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啊!”
大先生这才顾上问:“孩子呢?”
老陆慌忙说:“孩子出生就没气儿了,你进门前刚给,给扔在外面的草垛上了!”
好在扔出去的时间并不长。
老陆媳妇反应了过来,大声呵斥老陆:“去抱啊,抱回来让大兄弟给看看,快去呀,老不死的,干点啥都这么费劲!”
老陆慌忙转身往外走,出门口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出去。一路踉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院子南墙根儿的秸秆堆,掀开一块儿破席子,下面的干草上有个破衣服包,老陆抄起那个破包裹转身就往屋里面跑。此时,屋里面大先生已经让帮忙的人在灶下烧火,让火炕再热一些。又让人在屋里面生了一个火盆,室内的温度渐渐升高了,大先生脱去了棉大衣。产妇止住了血,安顿躺好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将炕上炕下的污秽处理干净,有人去给产妇煮红糖鸡蛋了,不相干的人赶紧出去站在院里看热闹。抱进屋的孩子被奶奶从破衣服里面掏出来,放在热炕头那边的一个小被子上面。此时的孩子双眼紧闭,浑身青紫,不知道是因为出生艰难憋的,还是在外面冻的,或者两个原因都有。
大先生摸摸孩子的心脏部位,孩子身上很凉,再探探脉搏,叹口气,心里没底。一边抚摸孩子的身体,一边儿说:“陆哥,大嫂,我尽力试试,成了不需要谢我。不成,可别怪我!”不等老陆搭话,他一只手托住孩子的脖颈和后脑勺,让孩子的头稍抬高,嘴巴张开,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伸到孩子的嘴里,从里面掏出来一点儿污秽的东西。用手掏不干净,他托住孩子的下巴,嘴对嘴用力一吸,然后吐掉吸出来的东西,反复三四次,孩子还是没有反应。他一手抓住孩子两只小脚腕,把孩子倒着提了起来,不管周围人的惊呼,照着孩子的脚心啪啪打了两下,然后照着孩子的屁股又打了四五下。一边打一边说:“小子,你妈喊你呢,还不哭出来?”
孩子还是没反应,老陆媳妇觉得这个孙子是真没希望了,哭又不敢大声哭。大先生心里更没底了,赶紧把孩子放在被子上,拿起了银针,一边准备扎针一边自言自语:“好吧,你不哭,那就别怪我心狠了。”说完在孩子的两只小脚丫的脚心上扎了针。等了片刻,孩子还是没反应。孩子妈已经捂着嘴哭得浑身发抖了,周围的人低声议论,看来孩子真不行了!带着挫败感的大先生再次把孩子倒着提起来,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又分别打了孩子的脚心和屁股,停顿片刻,更觉得灰心了。刚要把孩子放下,突然,孩子“啊”的一声哭了出来,人群顿时一片欢腾。把孩子放在被子上,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身体,又简单检查了一遍。然后用小被子把大哭的孩子裹起来,孩子奶奶抽泣着把孩子抱了过去,围着被子躲到了热炕头靠里面。
激动得浑身颤抖的老陆哆嗦着手拉住大先生的胳膊,喃喃说道:“大兄弟,大兄弟——”说不出别的话来。一颗心放到肚子里的大先生一边漱口,擦手,给针消毒,收针,一边笑呵呵地说:“行啦大哥,孩子运气好,命硬。都扔了这么长时间还能回来,以后肯定给你争气!他就是生产的时间有点儿长,嘴里又堵了脏东西给憋的,现在问题不大了!”
此时,有人在看孩子,有人在议论孩子命硬,有人在夸大先生医术高明,谁也没注意产妇。那产妇挣扎着爬了起来,拖拖拉拉几乎是滚到了地上,在大家惊讶地注视下,跪在了凉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声说:“大叔,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爹,我认您当干爹,以后像亲闺女一样孝敬您!您收下我吧!”大先生惊惶地想避开,可是人多地方小,躲不开。慌忙说:“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样不行。啥干爹呀,我当不起,当不起,快起来!”人群乱了起来,一向木讷的孩子爸爸挤了过来,也跟着媳妇跪在地上叫干爹,搞得大先生又慌张又尴尬。实际说起来,尽管这两口子叫他大叔,其实他也就比她们大十来岁,自己最大的孩子才十六。乡村旧思想都说认干亲也是有讲究的,认来的孩子要是比自己的孩子命硬,对自己的孩子不好。当然,现在社会可以不讲究那些事情了。可这么突然地要认干亲,还是让大先生心里不安。
大先生不答应,他们就不起来,还有一个是产妇,不能着凉!没办法,在大家的安慰和劝说下,大先生勉强答应了。老陆赶紧张罗做饭,炒菜,留大先生吃饭。说真话,下班匆忙往回家赶,半路遇上这个事情,此时的大先生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见老陆诚心留饭,也就半推半就地留下吃饭了。
等大先生吃饱喝足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幸好七队到八队还有两公里左右的路,不算远。有那层雪晃着,路还不算黑。大先生心里有些兴奋,在死亡边缘抢救过来一个孩子,放哪个大夫身上都会得意的。因此,一边唱着小曲儿,一边走路。酒后夜行,山风一吹,觉得有些头晕。越走越晕,越走腿越软,没过多久就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想歇一会儿,过过酒劲儿再走。他觉得喝三两酒,真不多,自己的酒量可是半斤起步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是因为酒的度数太高吗?自己也搞不清楚。
正晕晕乎乎地瞎琢磨,突然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自己坐在了人家的门口,门里面正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那人面如满月,不怒自威。对他大声喝道:“又是你捣乱,今天又失败了,我的座前童子还没凑齐,你一定得受到惩罚!”说着就喊边上两个长相凶恶的壮汉说:“打他,使劲儿打!”那些人上来就对大先生拳打脚踢,打得他浑身疼,特别是手被踩了好几次,觉得手指都要断了!打完了,那女人又指着他喝斥:“下次再捣乱就打死你!滚——”这一声大喝把大先生吓得激灵一下坐了起来。才明白自己是在路边坐一会儿躺地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可是身上和手上还是很疼。转念一想,这是刮着北风的冬夜,在路边睡着太冷了,冻的浑身疼吧!
不敢再耽搁,赶紧起来拍拍身上可能沾的土,往回家的方向走去。看看表,已经过了子夜。
大先生一辈子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直到六十岁的时候才不出诊。他有六个孩子,后来断续又认了三四个干儿子干闺女,这些孩子对他都很好。可惜他自己的几个孩子资质平庸,没人能继承他的医术。
二十年后,那个从干草堆里扒出来的孩子考上了省里的中医药大学,当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和父母一起来看大先生的时候,大先生已经病重,说话都不利落了。孩子叫陆简,是“捡一条命”的意思,只是换了一个字。陆简在大先生的病床前跪下,举着录取通知书说:“姥爷,我考上了,以后和您一样当大夫!”大先生努力想笑笑,可是表情很难看。他抖着一只勉强能动的手,指着对面的柜子,含糊地说:“争……争……”,见大家不明白,就使劲儿做着“扎或刺”的动作,家人猜半天也不明白。陆简想了想说:“姥姥,我姥爷可能是要针。”老伴儿恍然大悟,赶紧把大先生以前用的那个针盒拿了过来。大先生指指陆简,又指指老伴儿手里的针盒,老伴儿就把针盒递给了陆简。
陆简接过来,那个针盒已经磨损得发黄发黑了。打开,里面的数十枚细针还闪闪发亮。陆简看看针,再看看姥爷,大声说:“姥爷,我报考的是中医,我一定把针灸学好了,争取超过您!”大先生含着泪使劲儿点头。陆简妈哭着说:“爸,您好好的,等陆简学了扎针,回来给您治病,一定让您站起来。”大先生点头,嘴里呜呜地说着什么,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以后的很多年里,陆简经常和别人说:“我姥爷说了,治病先治心,心宽百病消;我姥爷说了,治病治不了命,可是治病得用百分之二百的耐心和细心;我姥爷说了,大夫,没理由放弃自己的病人,哪怕病人不理解我们。”
有人问:“你姥爷是谁呀?”
陆简说:“我姥爷是我姥爷呀,哦,我姥爷是大先生!”
对方大笑:“大先生是谁呀?不认识!”
陆简愣了一会儿,不言语了,心里说:“大先生也不认识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