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的那天正在下雪。
见到我时，母亲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像绽放出一朵菊花，她笑盈盈地说：“你哥哥嫂嫂让我送点鸡蛋和腊肉来。炖点土鸡蛋，补养人呢。腊肉炒萝卜，又好吃又治病，萝卜进了城，药铺也关门……”她边说边将一只红色大旅行袋放下，拍拍肩头的落雪，如释重负。
接过旅行袋，我们一起回我家。母亲脱下她那双湿淋淋的雪地靴，显得有点疲惫，自言自语道：“鞋子怎么破了?啥时渗水啊，怎么没感觉到呢?……小宝，什么时候放学?”
我赶紧把母亲迎进屋里，端来板凳让她坐下，找出干净袜子和棉拖鞋，让她赶紧换上。我打开旅行袋，拿出一小包大米，里面埋着几十个鸡蛋。又掏出两块黄亮亮的腊肉，最下面还有一棵大白菜，几个水灵灵的白萝卜。这么多东西，好沉啊!母亲背着旅行袋，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七八里路，一路走来，真是太累了!看看母亲额头上的汗珠，我的心里填满感动和心疼。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是忙忙碌碌，一年四季没有歇息的时候，她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哥哥嫂嫂住在农村，家里养了三十多只鸡，两头大肥猪，春天和秋天最忙了。春天，母亲既要上山采茶，还要带孙子孙女，给一家人烧三顿饭，她喂鸡喂鸭，打猪草，喂猪，种菜，采桑叶……一闲下来，便忙着捋桑叶，喂蚕;秋天，母亲既要喂猪喂鸡，采桑养秋蚕，种菜烧饭，又要下田帮忙割稻收稻，在打谷场上晒稻谷。母亲忙得像一只飞快旋转的陀螺，恨不得自己成为孙悟空，能摇身一变，有三头六臂，好不分昼夜地忙啊忙。因为太忙了，没时间，所以母亲很少来几个女儿家里。因为这几天下雪，家里稍微清闲点儿，母亲才抽空来我家。
不一会儿，女儿放学了。母亲看到好久没见的外孙女，十分开心，连忙伸出粗糙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蛋和小手。
“姥姥，你的手好扎人呀，弄痛了我呢!”女儿生气地挣脱了姥姥的双手，撅着小嘴，满脸的不高兴，一转身扑进我的怀里。
母亲顿时显得局促不安，一脸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搓着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她勉强微笑着说：“姥姥手粗，像锯子一样拉人呢，宝贝儿可别生气啊……”
我连忙说：“没事儿，姥姥这是喜欢你啊，才摸摸你。”
吃晚饭时，坐在母亲面前，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好不停地为母亲夹菜，说下雪天路滑，还背着包，走路挺累人的，年过六旬的人了，身体要紧，得趁热多吃点。
家里只有两个房间，我把母亲安顿在女儿房间，可是女儿说姥姥睡觉时老打呼噜，而且呼噜声太大，半夜里像大灰狼在嚎叫，挺吓人的，说啥也不跟姥姥一起睡觉。没办法，我只好让她跟爸爸一起睡，我打算陪母亲睡一晚。我拾掇完家务，用取暖器为母亲烤干了那双湿漉漉的雪地靴和鞋垫，洗洗手，就来到女儿睡觉的小房间。打开电灯，母亲并没有入睡。只见她背靠床头，正在闭目养神。我问：“妈，你没睡啊?”说着，递给母亲一支烟，并为她点燃。要是在自己家里，母亲坐在床头，肯定已抽了好一阵子的烟。母亲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就是喜欢抽一口烟。心情不好时，抽得多点;可是家里太忙时，也没空坐下来好好抽一口烟。
我脱衣上床，母亲笑眯眯地说：“毛头儿，你小时候同我睡的时候，总爱让我讲神话故事，让我给你挠痒痒，夏天晚上要我扇扇子，扇呀扇，一扇就是大半夜，我的胳膊都酸溜溜的……那时，连个电风扇都没有，日子苦巴，生活真困难啊。”母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一件一件脱去衣服，看我把热水袋放在她脚边，看我在她的另一头躺下。我说：“妈，你走那么远的路，背着那么重的东西，也该早点休息，睡觉吧。”母亲像没听到似的，清了清嗓门，问我：“小孩最近怎么样?不感冒咳嗽了吧?那么瘦，不会吃饭吧?你做娘的，班要好好上，孩子也要好好照顾。你也没有公公婆婆，自个儿心放细一点儿，晚上睡觉的时候警醒点儿，多帮孩子盖盖被子……”
我就这样静静地睡在母亲的脚头，听她絮絮叨叨地讲着。不知不觉，我回想起小时候同母亲一起睡的情景。那时，家里有六个孩子，父亲卧病在床，一家人生活很困难，床上只有一层又破又薄的垫褥子，下面全是稻草。不过，稻草垫得厚实，床上挺暖和。我最喜欢睡在刚刚晒好的新鲜稻草上，软绵绵的，稻禾的清香混杂着阳光的味道，暖融融的，热烘烘的，就像玩累后睡在打谷场的稻草垛里。少年不识愁滋味，童年的我疯玩疯闹，从未想过体察大人的愁闷和辛苦。有一次，姑妈家的表姐来我家住几天，我们睡觉时你踢我扯，竟然把被里子蹬成一个大窟窿，父亲严厉地斥责我们。尽管如此，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连忙找出针线缝补起来。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和我仍睡在一起，还为我和妹妹讲神话故事，我在梦里好像还看到了牛郎织女、玉皇大帝……
母亲侧过身，把我的一双冰凉的脚紧紧地搂在胸前，我都能感觉到她怦怦的心跳，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过了一会儿，母亲调整睡姿，平躺着，又把我的双脚夹在腋下，母亲的体温很快温暖了我，我的浑身渐渐暖和起来。这时，寒风呼啸着，从窗缝里挤进来，我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冷。很快地，我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但是能感觉到母亲起来几次，为我掖好被子，又把我的双脚紧紧搂在腋下……
第二天天一亮，母亲就悄悄起床，回家了。她说，快过年了，家里要宰杀年猪，打豆腐，杀鸡宰鸭，打扫卫生等，有许多事等着她做。
……
一晃，母亲去世快十一年了。我再也没有机会陪她一起睡，但是，那晚她把我冰凉的双脚抱在胸前焐着的感觉，一直忘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