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祖母对我的爱是掏心掏肺的宠溺，父亲对我的爱是内敛凛然的威严，那么母亲对我的爱则是沉默无声的深沉。那些细微模糊的过往随着岁月的浸润沉淀却日渐清晰，也催动着我对母亲的缅怀和追忆、思念与愧疚。
01
母亲一生的底色是苦难。如果说曾经过往的一家人是一藤苦瓜，母亲则是最苦的那个。母亲年幼丧父，很小就被抱养到距出生地数十公里之遥的地方，即我蒋姓外公家。幸运的是蒋姓外公待我母亲很好，视若己出，还让母亲上了两年学。后来嫁给父亲，生下我们兄妹三人，如颐养天年垂垂终老，母亲也可为有福之人。然天有不测风云，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中年丧夫，三十九岁就守了寡，也苦守着我们风雨飘摇的家。我们渐渐长大，日子也渐渐好转，原以为苦尽甘来，然母亲却在五十岁那年一个初夏的中午，突发心脏病倒在她每天用脚丈量的灶台前，手中的锅铲抛在一边，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就匆匆走完了平凡苦难的一生，也把无尽的悔恨留给了我们。
母亲一生的本色是勤俭。记忆中，母亲勤劳忙碌的身影填满了平凡日子里的每时每刻每年每月。每天蒙蒙亮就起床，担水劈柴、生火做饭、养猪喂鸡、浆洗衣裳、锄草浇园、种菜采摘---忙不完的家务活，直到全家睡了方歇，天长日久，如同一个停不下来的转陀螺。春种秋收，夏耘冬藏，一样都不落下，如同一头埋头耕作的老黄牛。春天里上山砍柴采茶，田间的绿肥土粪，田塝上除草种豆;夏日里割麦插禾，掰收玉米;秋风里割稻脱谷，收挖红薯;冬天里用皲裂的手纳底做鞋，缝缝补补，最难将息。母亲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柜子里衣物各归其所。母亲还非常节俭，偶有添置的新衣总是躺在箱底，只在走亲戚时才会穿上，但母亲一年也走不了几次亲戚。
母亲一生的标签是沉默。不知道是不是过往的成长经历造就了母亲的性格?或者因为传统意义上婆媳关系中母亲始终处于媳妇的地位?或者由于行伍出身的父亲有着大男子主义的一面?或者源于母亲困于无边无际的家务琐碎?也许兼而有之，母亲终归总是小心翼翼地活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侍奉高堂而不逆拂，养育膝下而不苛责。特别父亲离世之后，我们兄妹尚小，后来又都离家远行，离开母亲身边，母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母亲把所有的辛劳担在身上，没有依靠的肩膀;母亲把所有的苦痛深藏在心底，没有倾诉的对象。母亲忠厚本分，与世无争，与人为善，不会为了瓜田李下破口大骂，也不会闲来无事飞短流长。
02
养儿方知母恩,懂时已是中年。曾经怀疑过母亲爱的成色，而当自己为人父母，才发现母亲只是性格使然不善于表达她的爱罢了。而当自己在回味中用心体会，才深深懂得母亲的爱何曾有丝毫逊色。
“儿童娱膝下，母子话灯前。”我是母亲的长子，母亲初为人母，当如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自是欣喜万分，疼爱有加。依稀记得，母亲悉心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洗漱、穿戴、温饱;也会给我唱不知从哪儿传承下来的童谣，诸如“虫虫飞了，大虫飞不起哦，小虫飞得二三里哦----”“一螺(手指螺纹)穷二螺富，三螺卖老布----”等等。夏夜，母亲早早驱尽蚊帐里的蚊子，任我在床上尽情地翻跟头。雨天，母亲不能出外就在卧室里做些针线活，我躺在偌大的连体柜子上，听母亲讲述芝麻鸟的故事，母亲告诉我做人要心存善念。
后来，弟弟、妹妹相继出生，我似乎渐渐走出了母亲的羽翼，而转投祖母温暖的怀抱，享受着祖母无微不至的呵护。稍大成为学童，有快乐的学习生活，也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在课余或假期还承担了扫地、放牛等最初的劳动教育，不断地拓展着自己的生活空间，也悄悄生出和母亲的心理距离。再后来，进入初中住校周末方回，升入高中、大学一去数月，学业负担加重，离家时日渐长，青春期的自我膨胀，都助长了和母亲相处时有些隔膜的代沟。
多年后回想，其实母亲的爱一直都未曾走远。那时每次离家，母亲总会很晚才睡，也许没有特别的嘱咐，然总会有意无意在我眼前晃悠，不正是对孤身外出的儿子的不舍吗?每次归来，母亲乍见我时的惊喜，眼中温柔的目光和脸上藏不住的笑意，不正是因见到久别归来的儿子的激动吗?毕业上班前夜，母亲笑盈盈地拿出崭新的陶瓷印花脸盆，让我带去单位报到，想必是母亲珍视而自己舍不得用的，只是在她看来重要的时刻给了我。
母亲总是把最好的都给与了我们，从来不求回报。母亲再苦再累，对我们都是三缄其口或者轻描淡写。我那时并不懂得，年轻浅薄，只是活在自己的认知里，没有去了解关注母亲的内心世界。母亲患了风湿性心脏病，我却想当然地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重病，没能足够重视，只是给母亲买了药。母亲不想为我们增加负担，独自默默承受着病痛，直到溘然长逝，空留余恨。
03
1999年5月2日，原本是极普通平凡的一个假日，我和堂姐、妹妹一起在祖宅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自家山地上种萝卜。时近中午，突然传来邻居急切的呼喊，说母亲倒下了。几分钟后，我连滚带爬到家的时候，母亲已躺在床上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任村医做心脏按压，任我和妹妹含泪呼唤，母亲终是舍我们而去。其时弟弟在外打工山迢水远，依据阴阳先生的推算，终是没有等到弟弟回来母亲就出殡了。弟弟到家，我们抱头痛哭，因弟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也因我和弟弟妹妹从此成为了孤儿。
母亲是带着遗憾离开的，带走了多少未了之愿。母亲也许终生连县城都未曾来过，更谈不上体验人世间的繁华。母亲离开时我和弟弟都未曾成家，虽然母亲少有言及，想必内心也是盼望着看见我们娶妻生子，她也渴望着乐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母亲是否也想象过她的子女有一天也会有所出息，有能力有孝心带她享享清福，去弥补她一生的清苦，然母亲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有人唱道“我们不慌不忙，总以为来日方长，我们等待花开，却忘了世事无常”。我也总想着母亲未老，苦尽甘来，却怎料生死一别，阴阳相隔，只有今生，而没有来世，给我们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是啊!该珍惜时未珍惜，等到突然之间失去，才猛然惊觉错过的就不再，也许世间太多的遗憾皆源于此。
五一节至，也是母亲二十五周年的忌日，谨以此文献给天堂里的母亲!母亲泉下有知，请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