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农活暂停了,可生活进入一年中最忙碌时段。村里家家户户忙着杀年猪、磨豆腐、炒炒米、做米糖,忙着做新衣,忙着打扫卫生,忙着购置年货……这些都是大人们在忙,小孩子帮不上忙,但有两件事,却要小孩自己去做的,那就是理发、洗澡。理发好说,村里有剃头匠,小孩子理发简单,不需要刮脸、剃须、剪鼻毛、掏耳朵,用剃头推子贴着头皮从下往上“咔嚓”“咔嚓”几下,用长剪子在头顶“嚓嚓嚓”几下,干净利落,一个“马桶盖”就出来了,清清爽爽,三分钟就能剃一个。但洗澡,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夏季好对付,进入深秋,尤其是数九隆冬季节,江南地区无室内御寒设施,户外天寒地冻,室内冷若地窖,洗澡成了一场劫数。城镇街道建有公共浴池,虽然大多条件简陋,但总算可解决居民及附近村民的洗澡需求,而距城镇街道较远的偏僻农村就得自己解决了。
江南农家冬天洗澡的方式是“烧浴锅”。浴锅实际是一口单眼灶,用砖砌起,一般筑于正房披屋的屋角,浴锅为四尺以上口径的生铁锅,浴锅的边缘通常会砌出个二三十公分宽的边,水泥抹面,形成四、五平方空间,角落里一般会留一个出水口,以便把脏水排出去;为防铁锅烫人,里面备一个木块,呈圆形,俗称“乌龟板”;灶口一面砌起一堵砖墙,高接屋顶,与屋角构成三面墙,一面供人进出,用草帘悬挂,如同一个直筒蒸汽房。浴锅装水后,灶膛点火烧热后即可洗浴。
由于浴锅需要占用一间空房,砌灶砌墙也需一定工程,所以一村之中也就几户有条件备有浴锅灶。每次烧浴锅要一次加上4、5担水,燃烧一大堆柴禾,不是想洗就能洗的。每次烧浴锅,村中互通消息,今日某家"烧浴锅",于是各带些柴草去那家,一个烧火,一个洗澡,一次烧浴锅可能供半个村子人洗浴。人多灶少,因此,一个冬天一两个月才洗上一次澡是常事。但过年前,无论大人小孩,一定要洗个澡,谓之“洗年澡”,确是江南地区的习俗。民间俗话:“有钱无钱,洗澡过年”。祈盼洗掉一年的尘垢,⽤⼲净之身迎接崭新的一年。过了“小年”(腊月二十四)之后,村里几家浴锅灶每天上午即开始烧起,直至大年三十。
洗浴时一次一人或一个大人带个幼童进浴锅洗浴。将“乌龟板”丢在热水里,用脚把它压到锅底,避免人和发烫的锅底直接接触,等温度适宜了,坐上木板,就可以在锅里泡澡了。灶口有人轮流烧火,当洗浴者感觉水温不够时喊声“加火”,烧火人便往灶膛里添上稻草,使水温保持适宜。洗澡顺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年长的、有威望的男人先洗,叫洗“头汤”,接下来是村里的男人、小伙子、半大小子,最后才能轮到女人。水越烧越热,也越洗越脏,到后来都是浑酱水了。有时水实在脏了,就去掉一些浑水,再加一些清水,继续洗浴,叫“加汤”,直至当日有需求的人全部洗完,如有特殊客人,要将脏水全部换掉,叫“换汤”。
家家、黑皮、二狗三个半大小子这年洗年澡却意外地洗了“头汤”,并且洗后立即“换汤”了。
70年代的农村小学,没有学业负担,一群半大小子放学后便自得其乐,春天割草撵狗,夏天逮鱼摸虾,秋季拾穗偷瓜,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没了找乐的营生,于是,几个半大小子便盯上了田里的塘泥墩。
江南多雨水,雨水把岸上浮土冲入水中,农田排水把田里熟土和肥料带入沟里,再加上沟渠内的水生生物的排泄和腐烂沉积,形成肥力充沛的塘泥。每到冬季,江南圩区都要组织开展一项重要的积肥活动——捞塘泥。
捞泥船由生产队的大木船充任,一般由四个壮劳力操作,一边两人,以保持船体平衡。捞塘泥的工具叫罱头,是用竹篾编制成的、成河蚌状的篼篮,前端有一张大嘴巴可以开合,中间连着一根粗壮的毛竹作主杆,旁边连着一根稍细的毛竹作撑杆。捞泥时将罱头沿船舷边下水,一手握着主杆,一手将撑杆一撑,罱头张开,用力把罱头推进,待罱头吃满塘泥,把撑杆收紧,闭合罱头,慢慢提出水面,稍作停留,滤掉一些泥水,双臂用力提入船舱,松开撑杆,乌黑的塘泥便全部吐入船舱。塘泥满仓后,船在预先选好的田块靠岸,用纤绳将船两头固定后,各拿一把攉锨,将船中塘泥一下一下且有节奏地从船舱“甩”到田里。到田的塘泥摊开成泥墩,如同切开的半只巨型面包,靠沟埂处塘泥厚度有四五十公分,向田块中间逐渐摊薄到二三十公分厚。泥墩自然晾干,来年春季再破碎分配至每块田里,还田作肥。
捞塘泥常常有意外收获,一些喜钻淤泥的河蚌、黑鱼、鲫鱼、昂丁、螺蛳等也可能被捞上来,待塘泥被“甩”上岸后稍稍沉淀,这些水生物便会爬出来。听大人们说,黑鱼在淤泥里能蛰伏十天半月才冒头换气。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距离最后一船塘泥上田有十多天了,黑鱼可能要冒头了。家家几个决定去看看。
这天气温很低,好在天气晴朗,经过十多天的风吹日照,泥墩边缘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泥壳,而泥墩中间在冬日照映下显得油光乌亮。三个人手持细长竹竿,在泥墩上戳戳打打,把平滑细腻的泥墩搅得一塌糊涂。忽然,泥墩中央似有动静,一个形似鱼头的东西冒了一下,仔细观察,似乎又动了一下,顿时兴奋起来。但距离较远,手边没有够得到的长物件,着急中将停泊在水沟旁大木船上的一只长跳板拖了过来,费力地铺上泥墩,推向泥墩中央,黑皮灵活,先踏上跳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二狗心急,跟了上去,不想泥墩中央塘泥软烂,跳板浮力不够,渐渐下陷,二人着慌,慌乱中跳板倾斜,二人跌入泥墩,家家见状,不假思索跳上跳板施救,也被拖下泥墩。待到挣扎着爬出泥墩时,三人已经是十足的泥猴了。
三人惨兮兮地跑回家,三家家长不约而同地牵着三只泥猴赶到最早烧浴锅的人家,等待洗澡的村民一见此番情景,先是一怔,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即哄笑起来。纷纷帮忙,抱来火力猛的棉花秸秆填进灶膛,发火加温。家长不由分说,当众将三只冻得上下牙直打颤的泥猴剥个精光,一起塞进正在烧的浴锅,浴锅内水温迅速升高,一会儿蒸汽升腾,冻僵的身体逐渐回暖,三个小子相互浇水,痛痛快快地洗起年澡来。等到三个小子脸蛋红扑扑、身子清爽爽、臊眉搭眼地钻出草帘时,浴锅水已成泥浆汤了。虽说浴锅洗澡脏水不脏人,但没人愿意洗泥浆汤的,只能“换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