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亲剪手指甲,两岁半的侄女拿着一根棒棒糖走过来,趴在爷爷的腿上,奶声奶气地说:“姑妈为爷爷剪指甲。”我笑着说:“是呀。”这时爷爷的另一只手开始动起来,用一个手指去拨孙女手上的棒棒糖,带着孩童般的笑,试探着想把孙女手上的糖拨到自己的手上。警觉的小孙女发现了,很快抬起头对着爷爷骂了一句,然后赶紧把糖放进自己的嘴里。身边的大人都笑了。边笑边说:“这是在剪指甲,不然就抢走了。”我笑着对侄女说:“不许骂爷爷!这根糖本来就是爷爷的,你却拿去了。”两岁半的女童,看着满眼贪婪地望着她手上糖的祖父,偏着头连声说:“不给爷爷!不给爷爷!”
八十岁的祖父与两岁半的孙女争抢糖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看到,我心里滋生出的却是欣慰,看到的是两个孩子和两个玩伴。罹患“阿兹海默症”的父亲,已然是孩童,智力不如眼前两岁半的孙女,他没有任何反抗与烦恼,重新过回无知无识的幼年。如果说还有欲望的话,那就是对吃的欢喜和对一颗糖的贪婪。
母亲病倒之前,一直是母亲照顾父亲。几年前,母亲中风导致半身不遂,生活起居开始请人照料。父亲除了心智问题,其他就像孩子一样只要管他吃喝玩便好。我的房子是母亲病倒前的头两年做好的,和弟弟的房子在一起,后院共享。常常觉得,这是怎样的天意?回到爹娘的身边,可以帮着照顾风烛残年的父母。那种听着父母的咳嗽声,随叫随到的无数便利,让我多出了许多轻便快捷被父母需要的脚步。常常想,善良的父母是有福的。
一年前,父亲摔倒十几处骨折,从重症室捡回了一条命。那以后,除了请人陪护父亲,为了给弟弟弟媳减一点负担,我负责担当起了父亲的衣食行,洗头洗澡,刮胡子理发,一顿三餐和不同的零食。老人重新站起来,恢复健康回到他的“童年”生活。全白的头发竟然有一部分开始转黑,望着行为举止像孩子的父亲,常常不认得女儿是谁的父亲,心里便想,这不就是返老还童一说?
“阿姐!快来快来!老头子又开始在厕所进进出出不肯拉。”这是陪护父亲的阿姨在叫。我快速拿了一只一次性手套戴上,从后门跑到弟弟的家,只见父亲坐在卫生间的椅子上,陪护阿姨双手摁着老父的腿,转头对我说:“不肯拉,要起来,上个厕所总是没耐心。”我捏了一点沐浴露在戴手套的手上,开始在父亲的肛门内外揉搓。又对陪护说:“人老了直肠迟钝,加之小脑萎缩失智便没耐心,导致不能正常大小便,要么便秘,要么就来不及拉身上了。所以我们要密切观察他,像观察幼儿一样,然后引导他……”每次只要老人顺利大小便了,所有人便放松了心情。
“阿妹,你去哪里啊?阿妹,你回来了?老大哥,好久没见到你了,有点想你呢!”我站在自家露台上晾衣服,看到弟弟家露台上的父亲,在跟每个过路的人打招呼。我知道父亲寂寞,想出门逛逛。可是,自从住院以后,家里人再也不敢让他自己出门了。“阿兹海默症”让他的记忆一点点消失,最终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是必然的事。好在家里有前院后院,足够老人的活动空间。偶尔,我会带父亲出门走走,或乡村或父亲熟悉的那条街。
有一次带父亲出门,顺便带了一点菜回来。临近到家时,心想着先把菜放自己家门口,然后带父亲回他房间为他擦洗一下出的汗。是这么想但没有对父亲说,只是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快速到院门前放下菜。当我回头时,只见父亲抱着自己的衣服,加快速度朝这个方向跑来。我急步上前,就差几步时,看着父亲摔倒在地下。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一个孩子生怕被娘丢掉的恐慌……
先生回来时,我说起父亲这个状况。先生说,他现在就是一个孩子,没有安全感,也没有深度的悲欢离愁,倒也好。我靠近先生对他说:“突然觉得,我们把房子做到父母身边,除了天意,总觉得是我不曾见过面的祖母,放心不下她的儿子,派你来帮我照顾他的。因为你和我祖母同姓,前世你可能是她的亲人。”先生哈哈笑着说:“你这样认为也是可以的。”
父亲是祖母生了几个女儿之后生下的儿子,可以想见视作掌上之宝。可是,祖母在儿子十岁那年却病故了,丢下她万般不舍的“细崽”。如今,儿子活回童年状态,做母亲的在天之灵,焉能丢得下?常把自己半百之后住到父母身边的机缘,幻化成是未曾谋面的祖母冥冥之中的安排。
每每这样想起,总有一首诗在心间回荡: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
人言“儿行千里母担忧”。而此刻,我深刻体会的是娘行千里对儿女无尽的不舍与牵挂。生生世世,祖母从未放下过当年十岁的儿子。瞬间,一行清泪湿了我的脸庞……
2024年1月10日于玉竹楼·子谦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