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惭愧，我欠三虎一笔债，我知道，这笔债今生是无法偿还了。
初识三虎是在那年夏天，彼时我在枞阳门市场做点生意，店里经常进货出货，忙起来有时需要找拉三轮车的师傅帮忙。记得那天店里有货要发往外市，我便到人力车聚集地一一市场大门口找人送货。
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一个人佝偻着身子坐在三轮车上，他便是三虎,穿一件破旧的海魂衫，前胸后背上有几个不大不小的破洞。他很清瘦，皮肤黝黑黝黑，胡子拉碴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倒是清澈明亮，闪烁着善良朴实的光。他颧骨上有一块三角形的伤痕，不消说，这里面肯定有一段故事。我刚走到边上，他便站了起来：“要送货么?”
我点了点头，问了句：“听口音，是江南那边的?”我喜欢跟江对面的人打交道，那边的人憨厚、纯朴，他们到店里买东西好说话，不还价，当然，我也从不会故意高抬价格去坑害他们。
他掐灭了手上的烟，抿抿嘴，带着笑意回答说：“我是大渡口的。”接着便推着车跟在我后面。
其实，那天的活也不是太多，只有几件货，是山里有个学校急需的教学器材。按照惯例，我需要把货送到车站交给当地的客车司机。我交待清楚后，三虎麻利地上好货固定后就骑车走了。送货回来给他二十块钱力资，三虎说多了，最后收了十块钱。
自那之后，三虎时常来店旁边等活，没事的时候他爱吹口琴，但吹来吹去只会两支歌，一支是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一一“啊，朋友再见”;一支是电影《白毛女》插曲一一“北风吹”。心情好就吹"朋友"，心情郁闷就吹"北风吹"。有时早上来得早他会帮我出摊，偶尔带点新鲜的黄瓜、茄子还有苋菜。给他钱死活不要，我只好买一点食品和一些生活用品强行塞在他三轮车上。
时间长了，得知三虎大名叫做王彪。听知情人讲，年轻时的三虎争勇好斗。有一回与人约架，自己受了重伤。但自那以后，性情有些改变，他的人生不再彪悍。他应该是属虎的，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要说三虎这一生也不容易，自那次打架额头上留下永远的印记后，从此收了心。他通过自学英语到当地的一所中学当代课老师，但没过几年，国家就逐渐对民办教师进行辞退，他只好回江南老家种菜。可回家不久，妻子就被被查出宫颈癌，所幸发现得早，后来又一直化疗，但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一家人的生计全靠他一个人卖菜、拉车、打临工支撑。
有时他也想借钱在市场边上开个小店做点小买卖，可厄运接二连三，繁重的体力活再加上每餐吃饭时间极不规律，他把胃痛拖成了胃病。终于，一场胃出血把他送进了医院。那次手术，切掉了他半个胃，张罗着开店的他，暂时也不提这茬了。“大夫建议我在家休养，可我哪能休养啊，妻子吃药、孩子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
算起来，当年三虎给我拉货怕是有几十次，除了经常早晚在店里给我干点杂事，有时在店里还给我女儿辅导英语作业，他对我的帮助很多。他的这些经历都是根据我们每次对话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我敢肯定的是，他的人生故事远比这个丰富，可是谁又想到，最后发生的事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那是一个冬日早晨，我刚打开店门，三虎就急匆匆地跑过来，“有钱么?借我一百块钱。”
“没有。”我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口袋，既窘迫又愠怒，大清早就跑来借钱，今天的生意怕是光板了。
但此刻我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我生怕他看见我口袋里的装着几百块钱。那一刻，我有点隐隐地紧张。我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焦急地望着我，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整理一下上衣。
“昨天营业款存到银行去了。”我不敢看他。
“没事。”三虎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下午刚吃过午饭，常常来找我下棋的老李站在店门口对我说：“三虎死了。”
“啊!”我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这种事还能瞎说?”老李说，“早上三虎骑车把人碰了，其实也就车轮擦了一下，把那个人衣服搞脏了，但那人死活不肯硬拽着三虎要一百块钱，三虎只好把车子押着到市场里找人借钱，哪知钱没借到，空着手回来，那人一看没钱就嘴里骂娘，三虎上去理论，俩人在推搡撕扯中，三虎后脑勺着地，当时就没气了。”我愣住了，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的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我好后悔，我为什么要对三虎撒谎?好久，一颗泪滴流过我的面颊，我知道，我有愧，一百块钱，一条人命呐。 我把口袋里几百块钱掏出来划根火柴烧了，在老李疑惑的眼神里，我又点燃一支烟轻轻地倒置在一旁，我知道，这个秘密现在只能我一个人在心里把它小心埋葬。
二十年了，我的百货店成了百货公司，并且也早已搬离了老巿场，可每次有事经过枞阳门的时候，我心里都空落落的，我总是情不自禁的往市场大门口一瞥，我身体好像有一种本能的反应。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怀念以前的时光，还是在幻想着能看见那个弓腰驮背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