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古城静谧。层层的桂花香一波波涌来，荡漾着金色的富贵气。大哥大姐深掩金粉的宁静，用花的语言和颜色，落定整个画面的形与神，俨然一幅花神寄语图。
见到大哥正值这样的季节。
大哥军人出生，俊逸潇洒，有着绝尘之美。穿一件白色衬衫，两只袖口缘着雪白压边，随意又舒服。他微笑着，茶杯里的波纹全荡开，那么平静。他不大声言语里，语速缓慢平和，自有一种内敛低调，总让人想到指挥若定这个词。这不，原空军航空兵二十四师司令部联谊会在金陵举行，作为师第十任参谋长，作为东道主，有多少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呢?
联谊会很成功。多年的战友聚集一堂，说不尽的旧事，道不尽的今夕。真可谓：十年相逢如初见，明日秋山又几重。
我悉数聚会照片，默默地想，为什么桂花绽放于清秋?这花与人有着怎样的契合啊。若把它的更迭与别离联系起来，战友重逢与花香就显得尤为深邃和绮丽吧?然而，自然界的薄醉又岂止这些呢?就像此时，我望着帧帧照片，脑子掠过的却是另一种林间秋色，飒飒风声。
耳畔《我爱祖国的蓝天》的曲子悠悠响起。舒缓的旋律，把我的思绪牵得很远。我仿佛听见大姐低语的嘱咐和不舍的叮咛;简洁的音波，载着爱与梦的沉吟，就像大哥驾驶战鹰飞翔的投影里如歌的行板……
我喜欢说，青春时期接触的人，就像初恋一样让人刻骨铭心。至今我仍然能真切地感觉到他们的某种期许，热忱如常的凝视，给我传递不因时势变迁的那一份军人的力量，并充当我心灵的温暖而有力的凭证。那些系念着时间界线的人，仿佛还在重复过去，融会贯通着现在和未来。
记得那年新兵连结束，我们女兵来到航空兵二十四师观看飞行。深冬时节，天气格外晴朗，能见度极好。习习的风吹起，周边空旷的田野被掠过的阴影所拂拭成了黄色。停机坪上歼——5严阵以待。飞行员登上高高的架梯，跨入座舱。飞机起飞前的轰鸣震耳欲聋，就在腾空而起的一瞬间，我感到天之骄子的伟大，心随之飞向蓝天，领略云端之神秘，天穹之梦幻。
黄昏的斜阳挂天边，声音远去，视觉巡回虚无。跃动的余晖，留给外场一种宁静的庄严。飞行员矫健地走过来，头盔上的红五星在晚霞中放着红光。他们臻首微抬，目光如炬。哦，原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永恒形象的存在啊。
大哥：那位飞行员就是你吧?你的从容淡定让我第一次见到你飞行的模样。就像《未来文学备忘录》所提的趋向之一种“清逸”：越过熟悉的现实边界，飞翔。身上所具有的个性、素质，以及来自军营生活的点滴锻造，无不令人肃然起敬。然而云天使人趋向清逸：以轻抵重，即刻将形而下转为形而上，生发出寓意和隐喻。多年过去我才领悟，观看飞行如此有意义。它作为女兵军旅生活的“底座”，以及时代的“灵魂课”，细节虽小，小中见大。它的内涵、关切自不待言，其中一定隐藏着这一代军人非常独特的精神秘密吧。
八十年代是一个黄金时代。军人读同一本书，言无不尽。理想在军营的青梗上欢欣跳跃。曾经与大哥大姐共同走过军旅岁月，那些不忍思考的军人与家庭、军人与荣誉的关系，又呈现心海。大哥从教练机到新型高速歼击机，再到改装“歼八”，并首次驾驶“歼八”参加“8610”激光模拟电子对抗演习，在两分半钟内完成10个空战动作，交出圆满答卷。就像《试飞英雄》《让历史告诉未来》等文学作品所描写的军人，带给我深深地感动。他们不仅是实战化训练，而且也是勇气、智慧、毅力的抗争，还有积极人格的特质。从中我读到两个字——高贵。所以在大哥的心里，对蓝天和大地的思考如此深重。除此还有纯粹军人的傲气，这些都带给我由衷地敬佩。而我今天要简笔书写的，不仅仅是他飞行的传奇，还有那种经常在生活中反复出现，却向来不会透露和陈述的情绪。我只想从一个小小的侧面，揣摩他的内心，从中体味不寻常的意义。
时光不动声色，隐在大哥飞行的背后。
那年春节，我到部队休假，因为专业考试需提前赶回南京，所以我把女儿毛毛放在了大哥大姐家，请大姐帮我照看几天，以此弥补他们的女儿jia-jia不在身边的遗憾。说起jia-jia，他们梦若心莲、泪由心生，多少情难以表白。就好比唐·杜牧《归家》，哀矜而淡婉，是独属于那代人的纪念。从小生长在南京外婆家的孩儿，就像《小小飞行器》里的小朋友。飞行器就是她的海市蜃楼，梦中的爸爸妈妈。童年所有的美好想象，迷人色彩，遥不可及的温暖和幸福都装在里面。梦中的孩儿多想化作一只小鸟，飞到蓝天白云里。
军人，人们有着充满敬意的评价：最可爱的人。对于他们的职业素养，也有发自内心的赞佩。殊不知社会和家庭责任的背后，每个人都要付出不同的代价。大哥大姐从冰雪覆盖的平泉场站，到夏阳酷暑的遵化机场，再到春和景明的杨村机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知度过多少个春秋。每当大哥飞行返航，大姐总是深情等待。在大哥眼里，她就是“望美人兮天一方”里的美人啊，内敛沉静，素心清欢。在大姐眼里，他就是她生命里的高山，依偎高山树荫下的那株兰蕙，幽幽吐着香气……
时光对岸，jia-jia与外婆外公相依陪伴的庸常日子，温润生动。光阴像女儿白色衣裙上滚落的珠子，圆润柔和。那些合着小小精灵睡觉、空气里细微呼吸、眼睫毛上留存的泪痕，还有来自遥远北国父母的牵挂，以及梦里都能听到的小小飞行器里的歌唱。这一切都是女儿成长的片段，珍藏在了那个回不去的岁月里。
夏日黄昏，南京和平路的花园，绿树林荫之中，jia-jia牵着一串长长的纸鸢，蹦蹦跳跳地玩着。黑而柔软的头发，齐眉的刘海儿，小小的神情充满欢喜。外公外婆怀揣喜悦，每一个充满仪式感的日子，都是一种致心于美的过程。然而，打理孩子的衣食住行，还有学习教育等琐碎事务，该有着怎样的不易啊。小小孩儿是否也渴望母亲的裙摆拂过她小小的脸庞，轻轻柔柔的;父亲的眼睛扫过四季，带来温暖神秘、坚毅勇敢……
那些年，大哥大姐工作之余常想什么呢?想等到二十一世纪，电脑通信改变人类的交流方式，小型扑翼机扇动着翅膀飞过山峦，高速列车穿过崇山峻岭，未来的孩子都能在爸妈的身边……这是怎样一段关于孩子的故事啊。它如同小说《沧桑》，有着种种无奈和爱的悲悯。如同散文《禾木星空》，仰望的时刻必定进入过一个非同一般的高处，明亮而又清晰;夜色凝合长长的思绪，蓬勃而又深远。如此，大哥默然写下的二万多字的飞行员训练教材和飞行技术论文，记录了那个时段的山水风景、翱翔蓝天的诗情画意，以及改装“歼八”，找到并践行对它的憧憬和目标。但我一定相信，那厚厚的一摞白纸上啊，也写满对女儿的歉疚吧。
时光荏苒。一九九七年夏天，我带着女儿毛毛再次来到大哥大姐位于杨村机场的家。毛毛小学毕业，故地重游分外欣喜。Jia-jia与外婆及表姐也从南京到这里休假。Jia-jia已悄然长大，安静地坐在那，就像一朵洁白的青莲。窗外的光阴汩汩流过多少年，也恍然不觉。太阳斑斑点点洒落帘后垂下的藤萝，如印上的暗花，摇曳生姿。外婆深秀，举止安和，她伺弄着花草，花白的头发闪着光。她转身忙碌着，为我们做着饭菜。那个年月没有绞肉机，剁馅儿是件很麻烦的事儿。外婆刀落砧板笃笃不间歇的声音，无比温暖馨香。至今我仍然记得她做的馄饨鲜香味美、肉圆软糯嫩滑。尤是唯美的色泽，面上漂浮一层薄薄的油花，碧绿的葱碎，二者相逢，那就是金风玉露啊。鲜香之外的柔与韧，给我丰富的享受，那只烫金的花瓷碗上，想必还保存着外婆的指尖温度吧。
外婆一眼的喜气，安稳得像年画。俗世的光环、亲切到哪儿都是那样。她不用恒久的时光证明亲情，总说真实的亲情要有存放的空间。比如收藏笑脸、学步、娇语：“意映卿卿如悟”，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空间就随着浮现。回望过去的日子，不论生活艰辛，还是轻松安逸，亦或分隔两地，她都能把家里、家外演绎得轻盈美好。哪怕再复杂的事情，只要外婆轻手一挥，也能画堂春柳、云中杏花啊。在我的意识里，外婆就是上帝派来照顾大家的天使，根本无惧时光漫长，安然老去。
如今说起外婆的好，仿佛在历数大哥大姐的不谙体恤。所以母爱对他们来说，不能轻易碰触。外婆细如流水绵长的岁月，手里总攥着一个春天，孙子孙女魔术般长大。她年轻时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1947年秘密加入共产党的经历，以及资历、修养，以及做人的厚度和姿态，都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每每说起时也是风清云和。当我们沐浴她老人家的恩惠，享受其暮年的给予，便最大理解和更高尊崇了母爱，且如此深长……
那个夏天，我与女儿毛毛还去了天津空军464医院、唐山机场等。曾经，最珍贵的个人活动，便是怀旧、寻访。所到之处，无不蕴藏过往朝朝暮暮的恩情。停下脚步俯身倾听慰藉，小心捡拾，一幕一幕回放，细密心思便有停下的理由。
大哥依然那么忙碌。他身边匆匆来去的参谋、干事、助理，模糊着军人与亲人之界，只有女儿的笑容是那个夏天最温情的点缀。
有人曾说，大哥是富有开拓精神的人，同时又是创新群体中最具有稳定观念的人。庆幸的是部队有他相倾的同调，相引的明侪。歼击机撵着时间和岁月，命运撵着情感和人生，一切的变数都在演绎着日常。大哥心爱的“30558”号飞机已完成使命，睹物思人，无不感慨。然而，朝华夕秀，两相濡染，却又是他卓然有成的原因吧。
他以怎样的方式告别蓝天?他在什么时间、地点完成人生的最后一次降落，也许并不重要。无论悲怆还是平静，他的青春都已溶进了蓝天白云。在日落日升中，他的灵魂必将年轻。无论是破晓的晨曦，还是落日的夕阳;无论闪烁的星空，还是迷离的灯火，它们都记得他驾驶战鹰滑过天空留下的彩色弧;记得他飘逸长风之中、行走浩渺天地之间的磊落风骨吧。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气度，以及那些聆听过他教诲，领悟和获得过他飞行技巧、管理方法的部下，有多少赞语和表达，尽在岁月中，且听时间深处的风诉说。
如今，大哥“功勋飞行员金质荣誉奖章”的照片还挂在杨村场站。他胸前佩戴的荣光，仍然散发着异彩，炯然的眼目依旧充满自信和朝气。
人生只是一个过去式。现代歼---20能量与态势感知、高隐身性的优势，已然走向高处。回忆的站点，迎接的只有自己的列车，而回忆的美，竟如此绵长。它带着时间的凝滞性与缓慢性，如空旷的外场边那些日渐繁茂的藤蔓，在内心生长......
往事如烟，一缕缕散去。
我接触和认识的军人中，大哥大姐既是我在空六军当兵时所敬佩的首长，又是三十多年来相知有素的朋友。每每与他们相聚，我都会感受到“芝兰同味，葭莩相投”的愉悦，还能领略到“兰亭之会，竹林之欢”的超逸。他们虽已退休，却像沉香奇楠那般泰然自若。昔日精美的纹理，掩没于光阴中。大哥静里向深，垂钓幽淡，有了自己的山水之相。而他眼睛里的深邃洞明，隐藏时间的背后，这个世界亦透明了。这也许就是“境界”吧。人做到这般无形，他所表达的东西就之无意中了。
院子里的桂花树相看两不厌，满满地都是给予。它的绽放和凋零，潜藏生命法则。这融合哥姐韧度的花树，寓意丰富内涵。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文中的大哥名为陈锁良，大姐名为朱莹莹。请允许我向他们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