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瑞金市象湖镇一个叫“竹山下”的小村庄。它位于瑞金城绵江河东边,因常年背靠茂密葱翠,青绿不老的竹林山坡而得名。
老樟树和竹林坡是“竹山下”的标志,坡下则是一条连结着故乡与远方的无名道路。儿时的我经常搬张小板凳坐在家门前,掰着手指,望着远处的老樟树出神,反复地盯着那条进出村庄的唯一道路。
每逢雨天,它到处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的凹坑,待到晴天时,它却又变得平整了,仿佛伤痕过后愈合了一般。
太祖父告诉我,这条路可以通向未来,渡人远行:村口老杨家的孙子走上它去了南昌上大学;村中心的堂二爷踏上它去县中学教书;村北边风水先生的儿子当了兵提了干,踩着它去了市里工作……
那时的我对这些哪感兴趣,我只知道那条路上会有:挑着担去卖菜却带着零食回来的奶奶;夕阳下戴着斗笠牵着大黄牛归来的爷爷;常年在外务工扛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的父母。每次我都拉长着脖子张望着,只要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那条路上,我便满心激动,转瞬间化作一道利箭向他们射去。
门前的小板凳,老樟树及那条蜿蜒的路,陪我走过了既单纯又快乐的童年时光。
有句名言说得好“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那条路上走过的,还有拉着接生婆匆匆忙忙往家赶的旭生叔;拄着拐杖,佝偻着背在村口来回张望盼儿回家的空巢老人秀娣婆;在ICU住了许久最终只能接回家的福旺爷;给刚断气的老母亲娘家报丧的水根伯……
还有东家那笑意盈盈的美娇娘,西家那外嫁而来的俏女郎,南家那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北家那落户县城的好儿郎。“竹山下”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它都沉默着,一个不落地陪大家走过。路的另一头仿佛可以通往云端和天际,又能深入黄土和地狱。许多年轻人在出走与返回间,与这条路纠缠不休,我亦是这样。
我高中前的时光都是在“竹山下”度过的,以为自己会和祖辈们一样在此栖息扎根,生长壮大,再渐渐枯萎老去,最后与这古樟竹林,无名的远行之道融为一体。但此时的“竹山下”如一位奶水干涸,憔悴沧桑的“母亲”,她那干瘪的胸脯已无法给她的孩子提供养分,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能忍痛把他们一个个“送走”,希望他们能够获得新生。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送走”的。母亲说,我希望你们姐弟都能在外发展,走出老樟树,走出竹林坡,去远方,越远越好。对于她来说,孩子不在的地方就是远方,走得越远就是越有出息,哪怕会像秀娣婆一样每天在村口张望着那条回家的路,她也愿意。可对于我来说,家人在的地方才是故乡!生命的诞生与安放的地方才是故乡,我不仅想生在这里,我还想最后的归宿也是这里。
我终究还是背叛了它,去了远方工作,最后远嫁福建,定居广东。还记得出嫁那天,我随着迎亲队伍来到村口的小路,回望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一步三回头,终究只能对早已哭红双眼的家人及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进行虔诚的祈福。竹林轻摆,樟叶凝望,那一条无名道路,虽不能言语,却似乎也在为我送行,愿我平安走过苍茫万里。
婚后,因为工作的关系及孩子的到来,我的顾虑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紧,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回家的路也变得越来越长。我让我年迈的爷爷奶奶独守“竹山下”,我让我的父母成了第二个秀娣婆,我终究还是做了家乡的不孝女。
后来,因孩子入户的关系我把户口从江西(娘家)迁到了福建(婆家)。我清楚地记得,那晚,当我拿到全新的身份证时,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好久。我用手指反复地触摸着上面的文字,看着地址从“江西”变成了“福建”,“竹山下”变成了“大济村”,突然感觉到呼吸一阵困难,令我很是难受。我悄悄披衣起身,站在三层楼顶,看着婆家屋后的大山,看着门前缓缓流动的小河,看着洒在庄稼地上的月光,想着自己百年后将要埋在这里,我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的空气很好,环境很佳,先生对我爱护有加,婆婆更是视我如己出,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念着我的“竹山下”。
记得有人说过“如果没有亲人埋在这里,这里就不算你的故乡”。如今我已深刻体会到了,祖祖辈辈埋葬的地方才是故乡。那份血浓于水,果生于树的羁绊,又岂是后天培养的感情所能比拟的?我念故乡不仅是念我的亲人,更是念我那逝去的童年岁月及那片土地上的一山一水,灵魂的故乡是不可更改的,也永远只有一个。可如今我把户口迁走了,我与它之间那唯一的牵扯也断了。老樟树、竹林坡及那条回家的路也变得越来越远,难以重逢。
今年,许久未回家的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大概最美的风景就是回家的路,踩在家乡的黄土地上,望着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樟树,我的心情格外地轻快。可惜的是因为建设新农村的原因,昔日茂密的竹林被大面积的砍伐,那条让许多年轻人通向远方的无名道路,也因房屋的新起而变窄,让我不大自在。许久没在家,回来后免不了要到处逛逛。那天,我带着孩子来到了当地的博物馆,本地人进入博物馆向来是免费的,无需购票。可我这个地地道道的瑞金人却被他们拦下并要求买票,原因是刷身份证进馆时,我那写在身份证上的地址早已不再是江西瑞金。哪怕我一口本地话讲得是如何的标准规范,也改变不了我已变成外地人的事实,再多的言语在这里都显得苍白无力。回家也需要买票?不知末代皇帝溥仪当初买票进入故宫时是什么心情?当然,他肯定是比我沉重难受的多,因为他那并不只是单单回家的问题。我并非计较那张门票钱,而是这件事触动了我特意隐藏起来的那根心弦,使它嗡嗡作响,不断哀鸣。
因为工作原因,没待几天我就返程了。沿着村口的这条小路,我将再一次去往远方。我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小时住在这里还能说是远方,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定居别处的我,剩下的只能是乡愁了。坐在返程的火车上,看着火车从故乡的相反方向越驶越远,直至它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地消失在我的眼前。望着天上的朵朵白云,不知飘向村口的会是哪一朵?
闭上湿润的双眼,我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搬张小板凳,掰着手指,坐在家门前望着老樟树发呆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