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三年多了。
母亲在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若母亲不在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她，甚至每每想起，便泪流满面。我一直以为，我没有那么爱她，她也没有那么爱我。可是，这三年多的光阴里，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才深切地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
母亲一生好强，作为一个北方人，从小到大我听到最多的便是“你妈真厉害”。现在想起来，我倒觉得母亲若不厉害，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们。母亲老家在淮北，十多岁的时候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年幼的母亲便随着年长她十八岁的大哥来到了皖西南的这座小城。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离乡背井初来南方，应该也是极不适应的，而两个兄长对她更是缺乏照顾，常常连学校里的伙食费都无法保证。什么事情都只能靠自己，这也造成了母亲后来性格特别地刚强独立。
母亲在小城里读书然后参加工作，后来经人介绍结识了我的父亲。父亲大学毕业分配到小城，性格谦让平和，虽有满腹的学问，却不善与人交往，而母亲恰恰相反。但或许是两个“外地人”的标签，让介绍人感觉他们之间也有一些共同点。缘分这东西的确奇妙，个性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居然能走到一起，尽管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面他们一直磕磕碰碰，却也完美地诠释了白头偕老。
我是家中的长女，弟弟小我两岁。年少时，我便知道母亲重男轻女，那四个字仿佛是写在母亲脸上的，因为一见到弟弟，她便满心欢喜，小弟七八岁还在她怀里打滚，而我自懂事便离母亲远远的，总有几分畏她。虽然父母都有工作，物质上也从未曾亏欠于我，但我总是能感觉到母亲对弟弟打心眼里的偏爱。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直到母亲走后，回忆起年少一路走来，她为我做过的许多事情，才恍然大悟母亲对我的爱，其实从来不曾少上半分。就象她曾经说过“弟弟听话，成绩好，你却让我操碎了心。”原来这操碎的心里全是满满的爱。
那些记忆中的片断，如今不时浮现在我眼前。年少时总爱贪玩晚归回家，每次回家路上，都能遇见母亲远远地来寻我，见了面便是一顿训斥;读书时更是顽劣，经常被老师叫家长，母亲曾撵到教室从座位里搜走了我的小说还有和同学往来的信件;在外地读书的时候，母亲更是一两个星期便跑到学校看我一次。那时候，只觉得烦，觉得母亲管得太严，总想着离她越远越好。
只是我毕业后仍是进了母亲的单位，成了她的同事，又开始了和母亲朝夕相处的生活。那段时日我更是烦上加烦。母亲的强势不仅表现在生活上还有工作上，她是一个对自己很严格的人，性格又过于要强，工作上的执着让她经常和领导、同事发生争执，她也绝不会想到要顾及我的感受。她一生做的财务工作，严谨守矩，也恰恰是这一点，让一些人打心底不喜欢她，这也导致我的同事关系一度很尴尬。我甚至很想要逃离这座小县城，放弃这份母亲为我争取的来之不易的工作，但终归只是缺乏勇气，更缺少底气，最终也未能如愿。倒是多年后听一位长辈也是母亲的朋友和我说起，母亲觉得我自幼体弱多病，留在身边，她才能放心。
自我结婚后，那些年，母亲最喜欢的人除了弟弟，又多了两个，我的老公和儿子。儿子上小学六年都是母亲接送的，小家伙有什么要求，母亲总是无条件满足。而我却还是不甘心，那时候，我经常愤愤不平地说，我妈对谁都比我好。我甚至认为，她爱我儿子，是因为她骨子里便重男轻女。
直到母亲走后，回家整理旧物，翻到母亲的一本笔记。母亲退休后，眼睛一直不太好，那本笔记上的字又大又丑，歪歪扭扭，却居然记录着我曾经发表过的每一篇文章，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想起那些年，家里客厅里总是摆着书和报纸，有客人来，母亲会欣欣然地跟他们说，“你看，这是我女儿写的文章”。她经常跟我说，你看你写得多好。或许在母亲眼里，孩子再拙劣的文字都能让她心生欢喜。
我其实也一直想在她那里表现得优秀一点，尽管我一直不那么优秀。所以我努力想做些什么，来证明我的优秀。
母亲七十岁以后，和父亲回老家常住，直至离开未曾再回过小城。父母的老房子在母亲走后，也已匆匆出卖。那些属于母亲的记忆和旧物，似乎都难再寻踪迹。却不知，很多东西是刻在你骨子里的，无法抹却。
那一年母亲是心脏病突发而逝。下午五点，接到弟弟的电话，他告诉我妈走了。我当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妈去哪了?”在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觉得母亲的离去像是一个梦，母亲并未曾真正离开我。直到几个月后，难过的情绪才慢慢的涌了出来。一个人开车在路上，我会突然想起她，想起她年轻时好看的样子，想起她亲呢地叫我“乖”，更想她狠狠地再骂我一顿。因为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象她那样念叨我，骂我，爱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