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难以置信,我家那三间坐东朝西的小屋,几乎成了当地说书人的落脚点。那些艺人自自然然地挤进来,似乎没有觉得别扭。母亲在靠南墙的锅后忙着做饭,二姐或三姐在烧火,屋中间北面紧靠秫秸箔的是一张窄木床,父亲他们坐在那里吸烟、喝茶、聊天,满屋子烟雾缭绕,热气腾腾,也夹杂着饭菜的香味。
记得经常来我家的艺人有:显明南、荣传玉,卢明亮、戚明亮、余华堂、刘建武、谢明亮、薛明珠、王继法、黄成海、黄立顺、张志坤、方明贺、尹成龙、严文庭、徐志帮、高志帮、范法正、宋云创、王太平等人。他们之间是按辈数称呼的,与年龄无关,依次是元、明、志、立、中、韩、信。门派共分七门,分别是高、刘、谭、马、郝、王、孙,我父亲师从临泉艺人侯延只老先生,但属于刘门的。显明南、荣传玉两位老艺人出身名门,品德高尚,仪表堂堂,大鼓书唱得也好。郸城的尹成龙叔叔曾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王太平也是北乡人,来这里干生意,带着媳妇和女儿小丽在我家住了将近两个月。还有会拉弦子的严文廷,大人都喊他“严瞎子”,因为眼睛看不见,从河南豫剧三团下放到冯营刘尧,他说老婆也嫌弃他,他好几次差点被药毒死。父亲唱戏本来是不需要拉弦子的,为了能让严文廷有口饭吃,父亲唱戏的时候就让他在旁边拉弦子,他也经常住在我家。
父亲喜欢和艺高、人品好的人结交,他常说:不孝顺的人,不交;不仁义的人,不交。连收徒弟都是这样,父亲更看重的是他们的人品。父亲一生共有五个徒弟:大徒弟普志远,唱腔人品都好,很有志气,因为家贫,他不停地干活、唱戏,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每每提起就难过,说普志远是累死的。二徒弟周连柱忠厚老实,一头卷发,但口齿不太清晰。三徒弟朱鸿臣个头不高,能说会道。第五个徒弟是关门弟子少华,好像姓李,皮肤白白的,是槐店人,在我家学戏,住了二十天左右,后来没有再见过,应该是没坚持学完。四徒弟张新强给我的印象最深。他拜师的情景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的表姐夫刘成章把一块一米见方的红布贴在墙上,用毛笔在红布上写道:天地尊亲师为尊,鸿钧老仙师,治立大鸿门,天门去领旨,下凡渡真人,渡来一百整,修成七个人,若问名和姓,高、刘、谭、马、郝、王孙。父亲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威严。新强恭敬地对着父亲行跪拜礼。新强来我家时,年龄小,他最怕父亲。父亲一教他说书,他就犯困。教了他一段,父亲就起身离开,让他自己温习。他身子坐得直直的,不一会头却不听话地垂下去,又仰起来,不停地打瞌睡。但只要父亲远远地咳嗽一声,他就一个激灵醒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装出很用功的样子。我在旁边笑他,他并不扭头,只斜我一眼,继续装,我笑得更起劲。父亲冷着脸走过来,瞪我一眼,看向新强:“新强,把刚才那段说一遍!”新强一脸惶恐,腿哆嗦着站起来。我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着跑到外面去了。父亲晚年的时候,说起徒弟,很是遗憾,大概是因为他的徒弟没有超越他的原因吧。但有两个人,不是父亲的徒弟,却又是真正意义上的徒弟,父亲和他们肝胆相照,亦师亦友,亲如父子。他们是刘成章和卢秉臣。
成章哥的母亲是地道的上海人,随丈夫刘建武下嫁到安徽临泉刘庄,做了一名小学教师,成章哥也算是上海知青,吃的是当时人人羡慕的商品粮。父亲和刘建武叔叔是好朋友,我们两家经常走动。成章哥个子不高,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有勇有谋,特别仗义,爱抱打不平,以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如果有人想找事打架,两分钟之内,绝不让对方先出手!这一点,跟我父亲特别像。父亲也是个爆脾气,爱管闲事。有一次,父亲去地里看庄稼,那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也不再唱戏,没事就到地里转悠一圈。恰巧遇到同村一个叫狗蛋的人,狗蛋和她媳妇两个人正撕打狗蛋娘,我父亲看到了,大喝一声:“狗蛋,你还是人吗?你老婆打她就算了,你还帮着打,我看你敢再碰她一下!”狗蛋媳妇说父亲多事,说婆婆如何不好。父亲说:“不管你咋说,她不是你该打的人!今天让我遇上了,你就不能再碰她一个指头!这事,我管定了!”因为这件事,还把狗蛋媳妇得罪了,见了我父亲也不说话。反正我记得,每次父亲去集上干生意,到了饭点还没回来的话,母亲就会坐立不安,担心他在外边又管闲事,跟人起争执。
父亲特别喜欢刘成章,想教他说书,无奈成章哥的母亲坚决反对,怕说书人常年哈气,气大伤身。父亲就亲自做媒,让我舅舅的三女儿嫁给了他,刘成章就成了我的表姐夫。从此,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上海知青就成了我家的男劳力。只要到了我家,脏活重活都是他干,喂牲口,挑粪等,每逢庄稼季,他就不请自来,到我家帮忙。最难忘的是七五年发洪水,那年我十岁,父亲带我去临泉郭湖我姥娘家。一天傍晚,我和父亲正在刘瓦房我大表姐家,浩浩荡荡的洪水来了,没多久,平地里一片汪洋。害怕房屋倒塌,我们和表姐一家人都挤在用木头绑成的小筏子上,木筏停在学校的操场里。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坐在木筏上发呆想家,突然看见有个瘦小的人趟着水过来了,手里是一个黑色的大轮胎。竟然是成章哥!全家人又惊又喜,父亲不停地抹眼泪。
原来,自从发洪水以来,家里人更担心我和父亲的安危,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恰巧我村有一个人说,发水那天,他好像在临泉河边看到了父亲。母亲就推测,我和父亲可能被淹死了。父亲本来水性很好,可能是为了护我,才没了命。于是,母亲和姐姐们天天在家里哭。成章哥知道后,就带着一个大汽车轮胎出发了。临行前,他跟家人说:“我今天去,后天一定回来,如果后天回不来,就说明已经淹死了,洪水不退,你们千万不要去找我。”几十年过去了,当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眼泪还是止不住。几十里的大水,他是凭着记忆和感觉,看着路两旁的树往前摸索的,特别是过临泉那条大河时,茫茫一片,他是如何游过去的,我都不敢想。如果没有胆量和勇气,如果不是为了亲人,谁又敢拿命去拼?!
自从大姐参加工作以后,我家的情况就好多了。这还跟沈丘县曲艺的发展有关。之前,曲艺是属于自生自灭无组织状态的民间艺术,艺人被称作“叫花子”。新中国成立后,曲艺成为文化部门扶持和引导的主要对象之一,建立了相应的组织机构,曲艺有了自身发展的组织依托。艺人的社会地位也得到了提高。1960年,沈丘县曲艺家协会正式成立。1973年,县文化馆召回老艺人,招收新学员,组织曲艺队,深入集镇乡村演出,活跃群众的文化生活。我父亲作为“沈丘鼓书三大家(《沈丘曲艺》记载:吕明生、高国顺、柳俊超被称为“沈丘鼓书三大家。”吕明生演唱的《刘天顺赶船》,高国顺演唱的《白云龙征东》,柳俊超演唱的《张廷秀私访》,各有千秋,在沈丘及周边县市颇有名声。)”之一,被召回县文化馆。我大姐作为新学员也进入县曲艺队。刚开始大姐唱河南坠子,双手打简板,后来唱样板戏《长阳沟》《沙家浜》等。由于我大姐嗓音清亮,扮相俊美,表演到位,在县里汇演时被冯营公社的书记发现,直接要回公社,工作安排在外贸。大姐特别顾家,每月的工资都交给家里,条件好了,家里的客人更多了,父亲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长期的用嗓,多年的奔波,积劳成疾,常年吃药,打针,住院。病重的时候,成章哥来看他,那时父亲已经很虚弱,他嘱咐成章哥不要离开。1990年5月 14日中午,还是那张窄窄的木床上,父亲斜靠着墙,在家人大声的哭号中,静静地走了。成章哥伸出手,轻轻地为他合上了双眼。
那年,父亲63岁。
卢秉臣哥,他不是父亲的徒弟,却也是父亲真正意义上的徒弟。他是父亲用一巴掌、一布袋小麦换来的儿子。
秉臣哥的师傅是我父亲的师兄弟,顺理成章,他喊我父亲师傅。没见父亲时,他半信半疑,直到有一天,他目睹了父亲干生意的情景。他说第一次见父亲时,父亲那天正唱《天仙传》,激越高昂时,父亲打战鼓简板,亮嗓呐喊,气势非凡;轮到脆口时,父亲换了钢镰子,叮叮当,叮叮当,美妙的声音由低到高,犹如撕绫罗,打茶盅,清脆悦耳,与父亲生动的表情,轻柔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余音袅袅,入耳,入心,这让他很佩服。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他对父亲充满了敬意。有一次,他和父亲到一个集上干生意。因为逢会,说书的艺人也多。他和父亲两个人一班子,另外两个和父亲年纪相仿人一班,两班子人对着唱。秉臣哥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声如洪钟,吐字清晰。他当时三十多岁正当年。他的唱腔以沙哑浑厚的窝嗓为主,高亢、激昂、有气势。他曾登上舞台演过戏,口、眼、身、法、步,样样了得。年轻气盛的秉臣哥一心想取胜,在心里说:师傅,今天看我的了!非把那边的人都薅过来,让他们灰溜溜走人不可!于是,他让严瞎子把弦子定到最高,亮起他那能听一里地的大嗓门唱起来,连表演的架式都用上了,嗷嗷几嗓子,那边听书的人呼啦啦都往这边来了,正当秉臣哥得意洋洋唱得起劲时,冷不防,我父亲劈头盖脸一个巴掌打过来,秉臣哥懵了!他一米八五的大个,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当着众人的面被打,他又恼又羞又急,脸“唰”地一下红到耳门,但他强忍着没吭声,坚持唱完戏。等收了场子,秉臣哥就问父亲为什么打他,这时的父亲气也消了,他语重心长地说:“秉臣,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为他们想过没有?你年轻,嗓门大,唱得好,他那边的人本来就少,他哪是你的对手?咱得给人家留条路、留口饭,是不是?!”秉臣哥听后,点了点头,郑重地对父亲说:“师傅,你打得对,我明白了。”从此,他们师徒的关系更好了。
有一年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秉臣哥来我家,吃饭时,母亲照例又拿出那个秉臣哥专用的大瓷碗,因为他的饭量大,回碗多了怕他难为情,所以母亲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个大号的瓷碗。秉臣哥眉头紧皱,不像平常那样开心,父亲和母亲心里明白,秉臣哥家四个小孩,人口多,粮食少,一定是断粮了。他面子薄,不好意思张口说。等到吃过饭,秉臣哥要回家的时候,父亲指着一长布袋麦子说:“我家的粮食吃不完,新麦快下来了,不吃会生虫,你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吧。”秉臣哥的眼泪下来了,因为那个年代,别说是一布袋麦子,就是一瓢麦子都是金贵的,谁家会有吃不完的呢!他说:“师傅,我来就是想借点粮食,孩子们实在……等新麦下来了,我再还给您。”父亲拍了拍秉臣哥的肩膀说:“当我是你的师傅,就别提‘还’这个字,这是给孩子们的。”
多年之后,白发苍苍的秉臣哥每提起这件事就流眼泪。他说当年的那一布袋小麦,就是他全家人的救命粮,是父亲对他的一布袋的恩情。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为了生计,秉臣哥带着孩子去山西太原做生意,等再回到老家看望父亲时,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那天秉臣哥去集上买了纸钱、鞭炮,割了刀头(猪肉),还有两瓶父亲生前爱喝的鹿邑大曲,在父亲的坟前,给父亲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长跪不起。这以后的每年,秉臣哥都会来看我母亲,每次来,七十多岁的秉臣哥都会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师娘,你,就是我的亲娘,我,就是你的亲儿,有啥事,只要您老说一声,我随叫随到。”等我母亲去世的时候,秉臣哥真的像儿子一样,披麻戴孝,送我母亲最后一程。
因为父亲的几个亲传徒弟都不太出色,父亲怕他一身的本领失传了,就把目光锁定在她的四个女儿身上。我大姐结婚后,忙于工作,不再唱戏了。二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父亲觉得她不适合说书。三姐嗓子好,人漂亮,也喜欢说书,但她很调皮,像个假小子书,父亲坚决不让她学。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嗓音不太好,但活泼乖巧,能牙利齿,嘴巴很甜。父亲就希望我学唱大鼓书书,像他一样在低音上下功夫,也可以像刘兰芳说评书那样主攻道白。我心里是喜欢唱大鼓书的,但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很多人看不起说书的,认为说书人属于下九流,跟剃头的、削脚的、摇拨浪鼓的、摘猪膻羊的等,都是不上台面的人,说是丢了祖宗的脸,死后也不能进祖坟。于是因为这小小的虚荣心,我毫不犹豫地以正在上学为由,拒绝了父亲。父亲当然希望她的女儿不像他一样吃苦,也就作罢。令我难过的是,阴差阳错,我与大学失之交臂。既没有让父亲看到我考上大学跃入龙门,也没有传承好父亲一身的绝技,实在是可惜、遗憾,也是我多年来心中对父亲深深的愧疚。
很多时候,当我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时,当夜深人静想念父亲时,我的眼前就会幻化成这样一个画面:我也身背战鼓,手执简板,张开手臂,亮嗓高歌,笑傲江湖……
当我写下此文的时候,父亲俊朗的面容又浮现我眼前,我想对父亲说:答,女儿想念您,这些年,我没有给争光,但也没给您丢脸。您一生清贫劳碌,但却给人以欢乐、温暖和担当。您让我明白,这个世上,只要有了爱和善良,就没有低贱的工作,没有低贱的人。我为您而骄傲!父亲,谢谢您,您用一生的拼尽全力,言传身教,给了我最丰沛的生命滋养。
特别感谢近水居高慈修先生的鼎力支持和指导,也感谢写作过程中亲朋好友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