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立了春,冻雨和霰的寒意依然不让严冬,一夜北风,地面上已是厚厚的冰壳子。早起给母亲电话,叮嘱她不要独自出门,母亲满口应承。等到中午回去一看,厨房里多了几颗湿哒哒的农家白菜和我爱吃的胡萝卜,我就知道,母亲又背着我去买菜了。
母亲总是这样,喜欢“单打独斗”。很多次,我主动申请和她一起上街,她都摆手,你们那么忙,这些小事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你们把工作做好,把自己的身体和孩子照顾好,我就很开心。可这冰天雪地的,与平日不同,摔了怎么办,我有点不悦。母亲见我一脸愠色,笑说,你看我都是从1954年大水里趟过来的人,怕啥?!
父亲总说,母亲的那份倔强和勇敢随了她的出生和乳名——腊香,腊月里凌寒傲雪的悠悠梅香。通过这些年,我是真信了。
小时候,我们住一楼,开了后厨门,还有个十来平的小院落。每到冬日,院那边的一枝梅总会跳跃着越过墙角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可这不太高的院墙,也给梁上君子提供了机会。那日,母亲牵着我和弟弟看了外婆回家,天色已晚。进了家门,我踮起脚想开灯,母亲突然按住了我的手,还用另外一支胳膊迅速把我和弟弟揽在怀里,示意我们不要出声,母亲的举动吓坏了我俩。就在同时,我听到后院有乒乓声,借着月光,见一个人影一晃,我想喊,小偷!可哪里喊得出声,我的腿在啰嗦。母亲猫着腰推我们到墙角,估计不想那个人看到我们,然后她摸了一根木棍紧紧握手里。院外那人蹑手蹑脚走到后厨门,试着拧了一下还推了推,又转到窗下看看窗户是否有可乘之机,门窗紧闭,他失望了,在院里踱来踱去两趟后,一个蹬腿,他翻墙跑了。过了几分钟,长舒一口气,母亲开了灯,看着惊魂未定的我和弟弟,她放下了木棍,我见木棍上有了手指印,应该是母亲的手心流汗了。“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开灯?”我不解地仰头看着额头还有汗的母亲,她眨着眼说,估计那人不是惯偷,胆子也不是很大,门窗开不了他就放弃了,开了灯,或许他会铤而走险,我一个人都好说,但怕他伤害你们啊。
为母则刚。这“刚”里,当然饱含着母亲对我们的“柔”。但有时,我觉得母亲的刚很“凌厉”,让我生畏。
母亲个头不高,手劲却不小,特别是拧起耳朵来,那是毫不留情的。每逢寒暑假,父亲就喜欢“逼”着我练字,一天一大张,每天一检查,写得好,就发个小奖品,是母亲从单位仓库买回来的打折内销的小饼干、小饮料,还有母亲亲手剪的小红花。哪怕有花花绿绿糖果美食的诱惑,时间一长,我也厌倦了,因为父亲不“逼”弟弟,我心里渐渐不服,开始动起歪脑筋。那些天趁着父亲工作忙,没空检查我的作业,我就胡乱画几张,也不落日期,偷上几天懒,等父亲的抽查。父亲可没有母亲那么仔细,好几回,我就这样蒙混过关,偶尔还得个小橘子,吃货的心里窃喜好久。直至有一天,我跟着做仓库保管员的母亲下班回家时,见她的发货台上有一瓶罐头,一时眼馋,顺手就揣进兜里。父亲那天下班早,看了我递给他的字,叨咕一句“这字怎么越练越差了”,见我在大口吃罐头,又补了一句“哪来的罐头?”母亲听见,走过来,只瞟了一眼,二话没说,用她那粗壮的大拇指加食指,朝着我的耳朵就下手了,生疼啊!不是父亲和弟弟求情,我那天耳朵可能不保,这还不算,两小时的罚站无疑是“雪上加霜”。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带着我去给领导道歉,补上了罐头钱,当然,我每天又多了双倍的习字任务。从小被亲戚长辈贴着乖小孩标签的我,自此,在母亲面前更小心翼翼。
时光清浅。转眼间,母亲的双鬓已白。慢慢的,我知道,并不是我在小心翼翼讨好母亲,始终不变的,是母亲小心翼翼守护着我们,是从小到大对我的“刚柔相济”。
2022年底,我担心母亲年纪大了不敌新冠病毒肆虐,提前给她备了一些中成药,她很认真,每天服用,还一遍一遍嘱咐我们做好防护。哪知,一向自信满满准备冲进“决赛圈”的我,阳了。我大概中的是一支“干饭株”,除了浑身酸痛,躺在家里就想着虫草花炖鸡汤、香煎柴火豆腐、腊鱼萝卜丝那些妈妈的味道。我咬着牙,没向电话那端的母亲求援,哪怕她一遍又一遍问我情况。第二天中午,门铃叮咚,母亲戴着口罩喘着粗气,拎着重重的饭盒,笑呵呵地出现在我面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啊,还是这样刚强,她顶着寒风,冒着被感染的风险,骑自行车往返接近十公里路程,拖着腿疾爬上六楼,就只为给我送上一份可口的饭菜。想起多年前那根木棍上的手印,想起拧疼我耳朵的那双手,我的眼睛模糊了。
“你看这把长柄伞,做我的拐杖正好。这白菜、胡萝卜,都是别人自己家种的,今天正好碰上,虽然比平时贵了些。”母亲絮絮叨叨,将我的思绪牵回。
母亲满头的华发,迎着光,真美。轻轻的,我把母亲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捂进怀里,母亲竟有了少女般羞涩的笑,这经过岁月洗礼镌刻了深深褶子的笑容,如此动人,如此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