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邀我吃大餐,每每在最后上一道,要么是面条,要么是面疙瘩。最精致的还是菜泡饭。比起其它菜肴,菜泡饭一端上桌,就让人眼前一亮:其一是清。盈盈一碗中,饭粒雪白,菜青绿,清汤上几点油星,在灯光下闪耀;其二是烫。碗中有热气,袅袅升腾。喝一口,心中暖,再喝一口,额上有汗。解酒醒脑,神清气爽。
吃罢大餐,我总是一边怀揣着朋友的深情厚意,一边又禁不住神思飞越起来。我再一次回到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我再次看到松树、翠竹、老屋和炊烟。我再一次端起海碗(大碗),喝着菜泡饭。真的,菜泡饭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陪伴我走过很多路,走过很多地方。我的身体里有着许多菜泡饭的营养。可以这么说,是菜泡饭养活我长大。
老家很早就有菜泡饭。不过,它的名字不叫菜泡饭,而叫sha饭。sha字如何写,问遍同学和老乡,均称不知道。最近又向一教授老乡打听,他说,你就用拼音,反正老家人都知道。他还说:你写了那么多的老家,这回轮到sha饭了?你要好好写,我们盼望着。
菜泡饭是一种家常饭。本质上它是一种快餐。只要有菜,有饭,外加几瓢水,生火,煮开,加盐,加油,就成了。老家在山区,水田不多,却一日三餐都是饭。老家的米虽产量不高,却味道很好,香飘飘。记得那时常种一种稻,叫“麻葛仙”,籼稻,粒长,甜香。老家的饭,如同老家的人一样,善良,好客,厚道,只要是菜,就可以泡。生菜可以泡,熟菜可以泡;鲜菜可以泡,干菜可以泡;而泡得最多的是剩饭。菜泡饭对生活要求不高,给点蔬菜就灿烂,给瓢清水就泛滥。
菜泡饭在老家很时髦,它得到许多人家的追捧。究其深层原因,还是老家人厉行节约,细水长流是厨房里行动准则,节约成了一种习惯。山区田地很少,水田的水多来自山涧,寒凉,水稻生长缓慢,产量不高,人们只能省吃俭用,冬天,日长,有的人家一日只吃两顿。稍微殷实的还能配上一点杂粮,诸如山芋、玉米之类。晚上能端上一碗菜泡饭,便觉得生活充满阳光,幸福的花儿正在盛开。
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年出生的,不到两岁便断了奶。先是玉米糊,后是菜泡饭。饥不择食,我的食路很开,只要能吃,全都拿来,全部笑纳。奶奶说我属牛,水草三百斤,全部入胃。又说我是饿鬼投胎,一家粲然。我说,我前世定是个恶人,作恶多端,一出生,就吃农村粮。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吃个商品粮,吃好饭,吃大餐。这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我的吃相就是一道风景,吃得投入,吃得很欢,让人目瞪口呆。
老家方言:菜泡饭叫sha饭,食道叫喉咙管,胃叫肚子。小时候,我个子不高,还有一个大肚子,家里人叫这个为屎巴肚子,我很自卑,觉得难受。及至到了寺庙,看到弥勒佛身边的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便释然了。我肚大能容天下事,还有菜泡饭;我笑口常开,每晚都吃菜泡饭,何不潇洒走一回?
为了吃饱饭,为了吃好饭,我学会了做饭。第一会做的当然就是菜泡饭。放学归来,书包一甩,灶火点燃,锅里添水,烧开,从钵里取出剩饭,菜洗净切好,先后入锅,加点油,加点盐,还有葱段、蒜瓣,盛入碗中,香喷喷,清亮亮。既果腹,又解馋。营养丰富,老少咸宜,一家欢然。菜泡饭,是百搭。如果你口味重,可以加咸菜。老家的腌菜饭名气也很大。如果你喜欢辣,你尽可以一碗撒满辣椒面,来一个红红火火。
平心而论,老家的菜泡饭,好处多多,贡献特大。其一,救荒。它首先养活了我,养活了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同龄人也得到了它的滋养。其二,方便。其三,营养。它十分符合现代的风尚,简洁、清爽。其四,经济。它基本上不用花钱,就能让你腹犹果然。如果,非要找出它的缺点,那就是水太多了。水一多,你就得频繁上厕所,不然,你就得“下石牌”(尿床。石牌是怀宁老县城,处于岳西河流的下游,所以我们老家把小孩儿尿床形容为大水冲到石牌了)。
高速通了,高铁快了,家乡近了,回家的机会就多了。每回回家,家乡都有变化。朋友次次都招待大餐,吃得杯盘狼藉,喝得天昏地暗,我仍然不下桌,因为我“有所待”,我知道,端上来的就是“我的爱”。有一回,我见菜泡饭迟迟不上来,就问服务员有没有sha饭,一脸茫然。见我是个“外地人”,忙用普通话回答我“没有”。身边的老同学忙说:sha饭就是菜泡饭。她连忙改口:这个必须有!
老家在山间,老家在云上。老家曾是革命根据地,红色。现在的老家成了好游者、休闲者的根据地,绿色。经常有朋友打我电话,说我现在就在你老家,你快回来。我说:你好好玩,少吃大餐,多吃家常饭。诸如菜泡饭、腌菜饭、锅巴汤,这些最常情、最岳西、最有味、最接地气。
(作者附言:sha饭,可能是cha饭之音变。写作“馇”饭(岳西店前、白帽等地至今仍读cha)。江西方言中有“馇现饭”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