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12岁
那是1966年的冬季,“革命”的狂飙已走过上海的马路进入到城市的心脏各级政府机关大楼。六月里扫“四旧”的热潮如同隔世般遥远,回想那摩登男女提着剪断的尖头皮鞋赤脚在街道上疾走的情景,令人有一种莫名的心悸的快意。这时候,上海的马路格外平静,革命的深入留给我们一个平淡的表面。
那年我们12岁,正上小学五年级,革命没我们的事,我们只能在街头走来走去,看革命的热闹。我们奔跑着抢夺传单,妄图引起散发传单的红卫兵的注意;我们跟在红卫兵的游行队伍后面,怎么赶也赶不走;我们学会了许多造反的歌曲和口号。而这时,革命走过了街头,撇下我们这些热情的观潮者,我们走在上海凄清的马路上,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我们都正在长身体的年龄,衣服有些嫌小,吊在身上。我们看上去孩子不像孩子,少女不像少女,又幼稚,又矜持,有一副古怪的难看样子。
这时,在我们前面走着两个女人。她们的短发和蓝布罩衫,带有经过革命扫荡之后的摩登的残迹,她们中的一个,裤腿尤其触人眼目,令人起疑。我们走在她们后面,许久,交换眼色道:你们看,她的裤腿!她的裤腿显然不到标准的六寸。我们沉默下来,一股激动紧张的情绪攫住了我们。我们无意识地跟着她们,走过了一条马路。这时候,有一个冲动正在我们心中生出,并且迅速酝酿,变得不可抑制,这是个什么冲动呢?它似乎是一种想去触犯什么不可触犯的东西的要求。
像我们这样的规矩的小学生,从来没有机会去触犯什么,现在有了一个机会。我们想:这人的裤腿不到六寸,而红卫兵们都不在街上了。我们心跳得很快,一步不舍地紧跟在她们后面。我们似乎面临了一个选择,选择的时机转瞬即逝。当我们走过一面橱窗,橱窗里的灯光照耀着我们,使人目眩,我们一步窜上前去,对那女人说:“同志,等一等!”她们愕然地转过脸来,看着我们。我们牙齿打着颤,脸色苍白,我们避开她们的眼睛,说:你的裤腿。四下里忽地涌来了人群,包围了我们。本来行人稀少的黄昏的马路,顿时变得熙熙攘攘。人们互相问着:怎么了?怎么了?那瘦裤腿的女人倚在她的同伴身上,软弱地说:怎么了?我们浑身战栗,手腿发软地说:你的裤腿。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笼罩着我们。
我们中间那个比较勇敢的,带头走进旁边的商店,向一个店员说:借你的皮尺用用。店堂里刹那间挤满了人,我们用颤抖的手去量她的裤腿,果然不到六寸。那女人倒在一张椅子上,用惶恐的眼睛望着我们,等待我们的处罚,而我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停顿了一会才说:“你自己回去想想吧!”
也许就是在这一瞬间,我们被她们窥破了虚实。她的同伴接过皮尺重新量了一量,说:明明是六寸嘛!她还量给我们看。我们的惶恐与窘迫是无法形容的,我们中间最软弱的一个退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出。她们越发看出了我们的虚弱,便越发厉害,指着我的裤腿说:“你的才真正不到六寸呢!”我穿的是一条童装背带裤,两侧镶有红边,短短地吊在脚踝上。
那女人躺在她的同伴身上,悲愤地说:“这么多的人都围过来了,多么难看啊!”店员们便用温和的言语安慰她,说:“算了!算了!”我们从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挤了出去,天已经完全黑了,朝这里涌来的人群不断。上海这个城市,在任何年头,看热闹的劲头总是不减。我们互相间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一眼,匆匆分手,往自己家去了。
我们过后很长时间没有碰面,碰面会使我们想起这事,这使我们难堪。我们本想去触犯别人,别人的尊严就好像是一种权威,那是一个要使所有权威扫地的年代。不料,却使我们自己受了伤,而我们正是那种受不起伤的年龄,将什么样的受伤都要无意地夸大。这就是1966年的“街头革命”留给我们的最后场景。
风筝或许是永远挣不断线的
天下的母亲都爱操心,我妈妈是天下母亲中最爱操心的母亲。在她眼里,我们儿女全是还没孵出蛋壳的鸡,她必须永远孵着我们。
小时候,姐姐上小学了。她最惧怕的是毛毛虫和图画课。她画出的人全有着一副极可怕的嘴脸,图画老师只能摇头,叹息也叹息不出了。有一次,她有点不舒服,可是有一项回家作业却没有完成。那是一幅画,要画一只苹果。她为难得哭了。妈妈说:“我来帮你画。”吃过晚饭,妈妈拿来姐姐的蜡笔和铅画纸,在灯下铺张开来。她决心要好好地画一只苹果,为姐姐雪耻。妈妈画得很仔细,很认真,运用了多种颜色。记得那是一只色彩极其复杂的苹果,一半红,一半绿,然后,红和绿渐渐接近,相交,汇合,融入。姐姐则躺在床上哭:“老师要一只红的。”
后来,搞“文化大革命”了,姐姐参加了红卫兵,后来,红卫兵分裂了,姐姐参加了某一派。这一派的观点大约是要把她们学校党的书记拉下马。妈妈和姐姐作了严肃的谈话,大意总之是,怎么能反对党的书记呢?党的书记是党的代表啊!等等。最后,姐姐在学校大操场赫赫然贴出了声明,声明退出这一派,而参加那一派。不久以后,真相大白了,姐姐退出的那一派是“革命派”,而重新参加的那派是“保皇派”。又过了不久,妈妈自己也靠了边。紧接着,爸爸也靠了边。这时,姐姐再弄不懂谁是“革命派”,于是就当了“逍遥派”。
妈妈时常辅导我们功课,尤其是算术。她不希望我们去搞文科,而要我们搞理工科。她明白理工科的基础,在小学里便是算术了。有一次,临近大考,她辅导我“换算”。她一定要问我:“一丈等于多少米。”我说:“老师只要我们知道一米等于多少市尺就行了。”可是,妈妈说,“万一有一道题目是一丈等于多少米,你怎么办呢?”她的逻辑是对的,我想不出任何道理来反驳,于是便只能跳脚了。
其实,她辅导我语文恐怕更合适一些,可她并不辅导,只管制我读书。第一次看《红楼梦》是在我小学四年级,妈妈把那些不适于我读的地方全部用胶布贴了起来,反弄得我好奇得难熬,千方百计想要知道那胶布后面写的是什么。
后来,我和姐姐先后去插队,终于离开了家。可我们却像风筝,飞得再高,线还牢牢地牵在妈妈手里,她时刻注意我们的动向。后来,我到了一个地区级文工团拉大提琴,妈妈凡是路过那里,总要下车住几天。有一次,我告诉她,我们去了一个水利工地演出,那里有一座大理山,有许多大理石等等。妈妈便说;“这是个散文的意念,你可以写一个散文。”这时候,我已年过二十,大局已定,身无所长,半路出家的大提琴终不成器。在我们身上寄托的理工之梦早已破灭。又见我一人在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反倒生出许多无事烦恼,便这么劝我了。之后,闲来无事,写成了一篇散文,不料想这成了我第一篇印成铅字的作品,给了我一个当作家的妄想。
然后,我便开始舞文弄墨,每一篇东西必须妈妈过目,然后根据她的意见修正,才能寄往各编辑部,再次聆听编辑的意见,再次修正。她比编辑严格得多,意见提得极其具体、细微。我常有不同意之处,可是总不如她合乎逻辑,讲不清楚,于是又只好跳脚了。
然后,我去了北京讲习所,风筝的线仍然牵在妈妈手里,每一篇东西总是先寄给她看。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妈妈同意让我听了编辑部的意见以后,再考虑她的意见。这时,我如同闸门打开,写得飞快,一篇连一篇,她实在有些应接不暇了。终于有一天,她紧接一封谈意见的信后又来了一封信,表示撤销前封信,随我去了。风筝断了线,没头没脑地飞了起来,抑或能飞上天,抑或一头栽了下来,不过,风筝自己也无须有什么怨言了。这后一封信是在我爸爸的劝说下写的,爸爸劝妈妈不要管我,随我自己写去。这是爸爸对我们一贯的政策,他对我们所有的担心只有一点,就是过马路。出门必须说一句:“过马路小心!”其他都不管了。似乎普天下只有过马路这一危机,只要安全地穿过马路,人平安无事地在,做什么都行,什么希望都有。倒也简练得可以。长大以后,说话行事,人家夸,总夸:“你爸爸妈妈教养得好。”有所不满,总说:“给你爸爸妈妈宠坏了。”似乎,对于我们,自己是一点功绩也没有的。或许也对。小时候,我喜欢画画,画的画也颇说得过去,老师总说:“和你姐姐一点不像。”可无奈大人要我学外语,请来教师,一周三次上英语课。我只能敷衍应付。到了末了,连敷衍也敷衍不下去了,只得停了课。
如今,我每周两次,心甘情愿地挤半小时汽车,前往文化宫学习英语,苦不堪言地与衰退的记忆力作着搏斗,不由想,假如当年,父母对我拳棒相加,也许这会儿早能看懂原版著作了。再一想,假如当年,大人听顺我的志趣,或许现在也能画几笔了。倒是这样似管非管,似不管非不管,弄出了个做小说的梦。想来想去,儿女总是父母的作品。他们管也罢,不管也罢,都是他们的作品。风筝或许是永远挣不断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