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物资匮乏,经济落后。郊外农民时常用人力板车,拉着稻草到安庆江边造纸厂,买点零用钱,添补家用。老家在怀宁月山广村,必须要过市县界线“集贤关”。
初冬一天,蒙月挂树梢,一片寂静。油灯忽明忽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洗把脸,端起母亲下好的一碗清水掛面,连吃带喝,吃得一干二净。“快点,别磨蹭。”刚吃完,父亲一边催促,一边手拎着装水竹制菜筒,装有蒸山芋的布袋走出家门,朝着屋外稻床,来到头天装好稻草的板车旁。路遥遥,夜茫茫,要在工人上班之前,赶到70多里外纸厂。
稻草不打称,一车稻草,犹如小山,只有千斤。父亲拽拽绳索,拉起背带,双手握着车把,弯腰昂头,一步等不到一步,朝着“安合”路拉去,我手持一根三尺木棍,跟随车后,上坡时推一把,促父亲一臂之力。不知不觉,东边泛起鱼肚色,来到集贤关下。
集贤关,位于城北,坡陡岭长,两山对峙,地势险要。“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据《清一统志•安庆府工》记载,“在怀宁县北十八里脊现岭上,县北连山迤逦,至此而为狭岭,置关其上,以扼舒庐之要,脊现关亦作集贤关。”所以,集贤关又称“脊现关”。过去安庆与怀宁分界线,城乡分水岭,关外关内之分。
1928年,修建从柏子桥至集贤关这条公路,安徽历史上首条官办公路,叫“怀集路”。后来延伸至合肥,称“安合”公路,延用至今。集贤关成了安庆公路上大关,人人皆知。
集贤关,坡陡狭窄,犹如一只“拦路虎”, 居高临下, 虎视眈眈,拦住去路。月光下,山体一色,抬头一望,“v”型天光,犹如一把利剑,穿过关口两边黑乎乎大山,直射脚下。此刻,一碗面条早己消失怠尽,饥饿疲惫逼近,咬紧牙关,收紧裤带,迎岭而上,别无二路。
过关必须与同行一起,通力合作,否则不能到岭头,再累中途不能停车。有时,没有同村人,也要等到陌生同路人帮忙,一起过关。车子一边一人,我在车后,高高稻草遮着相互视线,只有双脚撑着路面,手推板车,齐心协力。父亲在前,头手着地,腰背如弓,背带犹如笔直钢刀,直插前后,不得松驰。汗水滴在路上,白色呼气,眼前潦绕,步履维艰,汗水透湿衣裳,上了关头,深嘘一口气,捡起一块石头,支抵板车轮胎,暂休一时。
打开装水的菜筒盖子,喝上两口,润润嗓子,拿岀布袋里蒸熟的冷山芋,啃上几口,父亲拉起车子,一前一后,继续赶路。
上山容易下山难。过了关口就是下坡。双脚擦地,后背紧抵板车,惯性滑行,车速加快,那时土质石子路面,一路颠簸,车绳松动,突然,一股不可抗拒力量,车上稻草,朝一方向,缓缓倾斜,板车失去重心,人车轰然倒下,车上草捆“流产”。
父亲用力过猛,车把木刺,刺戳手指,皮破血流,撕下衣裳一块破布条,包扎一下,必须重新装车。正着急时,一位卖柴同乡大哥,见到此景,“表爷(老家人对做瓦匠的父亲尊称),车怎么翻,不要急。”边问道,边放下自已板车,与父亲一起,解绳索,搬草梱,码的码,绑的绑,我托着车把,原地不动,紧张有序,重新梆好板车。不过,碎草撤落一地,最少有两三斤,有点不舍。
此时,太阳西下,紧赶慢赶,到了江边草场。“人倒霉喝凉水塞牙”。收草工下班了,望着暗红晚霞,只得露宿草场。
昏黄灯光,洒在草场上,照在车上。木棍支撑车把。我和父亲偎依在车把底下,担心夜凉,父亲从车上拽下几把稻草垫在地上,把我的双脚拉进怀里,那夜,又饿又冷,格外漫长,父亲坐了一夜,没有闭眼,担心又出什么差错。
太阳升起,江中轮船气笛悦耳。上班后第一个过磅,接过父亲的卖草零钱,兴冲冲跑到路边小吃店,买了炉饼和油条,狼吞虎咽,一口咬多了,噎在嗓子里,一时透不过气,“慢点,慢点。”父亲一边说我,一边把剩下一套油条大饼装进布袋里,带回家让母亲和兄弟尝尝城里味道。父子二人朝着来的路,高兴而归,格外满足。
我坐在空车上,喜爱黄梅戏的父亲,一路走,一路嗯着,“含悲忍泪往前走,••••••”黄梅戏,到家中午。
多少年来,脚踏城乡之路,汗洒集贤峻岭,有了高速高铁,来回关口车辆,仍川流不息,十分繁忙。集贤关,行人途中驿站,战时不可逾越。
安庆一日无患,则天京一日无险。旧时安庆,正是天京上游门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集贤关战略重地,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此乃成败之至,存亡之路。据《曾国藩野焚》一书,第三章七节,“强围安庆血浸集贤关”描述,1858年间,清军与太平天国军,殊死搏斗,血染大关,太平军战败。
“上流而下,必取安庆。”清军目标明确,判断无误,长围久困,不攻尖,不出战,以逸待劳,逐次消耗战,清军一举战领集贤关,保卫了安庆。集贤关至今尚存两军流血奋战的战壕遗址。安庆保卫战,一举成名,载入历史。清代大书法家邓石如“集贤律院”,置在此关中。名胜古迹,现代景点,绵绵悠长,横水塘、陈独秀墓园等,与关相邻。
汗水泪水,洗刷大关,路面变宽变矮。两边石山,变青变绿。再也看不到漫天飞舞的烟雾粉尘,听不到拼命奔坡,喘着粗气的拉车人的“吆嗬”,再不因放炮炸石,停止脚步,一片葱绿平静。撤除收费站,畅通无阻,直往前行。
时光荏苒,父母早已离去,月夜过关,至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