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陈局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偌大的办公楼只听见他一人的呼吸。上好的龙井,已换了三开,大大的龙身烟缸,已垒起了小山。昨天,上级终于找他谈话,告之:下周一他就退休了。
两年前,就在这间办公室,陈局代表组织,与一临退的科长谈话。对退休的社会意义和个人价值,对退者的德能勤绩和退休后的生活安排,说得科长十分感念,由衷地称陈局为大悟高人。可今天,陈局第一次感到,春风不再柔和,春光不再明媚。虽然,他曾经风历雨,下过乡,当过兵,上大学,进机关;虽然,他也尝过苦辣,受过批,挨过整,也有怨,也有憾;虽然,阳明心学他烂熟于心,禅宗“观自在,性静寂”亦时常默念,可临了,他还是忍不住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放下”,可不是简单的两个字啊。
放不下什么呢?陈局问自己。是放不下批文件、发指示、定调子?放不下鲜花、掌声、主席台?还是放不下尚未完成的目标、尚未兑现的承诺?还是放不下几十年的工作惯性和朝夕相处的同事?面对六十年首次遇到的人生难题,陈局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
这又是何苦呢?陈局劝自己。难道这间自己坐了十年的办公室,不该换主吗?看看隔壁的刘副局,与自己同时起步,可最终还是在副局的任上退了。再看看王副局,坐在比他小五平方的办公室已十多年了,接他的班巳无可能,因为明年他也得退了。再看看这座小城的那班同学、战友、老乡,有几个能像他,一生坐机关,身居正七品,能拥有呼风唤雨风光无限的生命高光。想到这些,陈局的心里,似乎来了点平静。月亮升起的时候,饿虫爬进了陈局的胃,他已整整一天只喝没吃了。
回家后,老伴没劝他。她知道,丈夫是个“大丈夫”,一生要强从不示弱,自己的的苦酒自已消受,只不过时间的解药要慢慢发酵。整整一个月,陈局没出门,他开始介入从未染指的家务俗事,人间的烟火,让他一度寒凉的心再度热乎起来。一个月后,陈局终于迈出了家门,迈向了那个曾向他招手的小花园。
楼下的小花园,是闲散人等的天地,亦是退休者的露天俱乐部,有健身、棋牌、聊天三大板块。其中,聊天又分几个圈。陈局不好棋牌,他选择了聊天,自然是领导圈。圈里用掌声欢迎他加盟,当然也免不了打趣:有说陈局终得解放了,解放区又壮大了;有说陈局觉醒快,仅仅一个月就脱离了沦陷区;也有说陈局还是慢了半拍,毕竟在家闷了一个月。对此,陈局只是皮笑肉没笑地照单全收,在领导圈内,他不好端起以往在单位的架势。
三个月后,陈局走进旁边的“群众”圈。他发现,这里关注的多是养老、医保、物价、治安、风气,油盐酱醋茶的民生是其主打,新闻联播、俄乌战争、以哈战争,也只是客串。那里直来直去,不含蓄不绕弯,时常有“领导”圈少见的生猛辛辣。半年的时间里,陈局脚踏两圈,发见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很多过去从未有过的想法,一些久违的常识常理常情,开始入驻大脑。
年底,接市里通知,老陈参加了全市退休领导干部形势通报会,他发现有几位老熟人没来。原来,张局在家闷了半年后,抑郁了;王局在家闷了一年后,海默了;杨局好几次在孙儿作业本签上“同意报销”;李局从未参加本局退休人员的集体活动;赵局对人们称他“老赵”,一时还没有适应。老陈在悲叹他人的同时,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还是拿得起放得下。从报告大厅出来,老陈感到今天的冬阳格外的温暖。
燕子飞来时,春风把老陈送进了老年大学,不仅当学生,还当起了先生,他的民生讲座很受欢迎,他以“退休后”为题的杂感,亦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