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幽香透过半掩的窗户从小院飘来,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在佛门中,兰花也是禅花。有人说,没有佛缘,不养兰花。只有具有佛缘善根的人,才能捕捉到飘忽不定的神秘兰香。可我是一个从没到寺庙里烧过一柱香的人,却对兰香同样有着上瘾般的痴迷,以及异乎寻常的敏感。
养在小院树荫下的那些兰花,来自甘老比佛门还要清静的深山小院。它们是从龙冈下山的井冈兰:叶片斜立,柔中带刚;花瓣洁白,花香清幽。在我倾注心血的养护下,它们也从不负我。年年岁岁,在各自的花期里默默绽放。兰花的香真是既神奇、又神秘。它真切到沁人心脾,馥郁到令人陶醉;却又空灵到似有似无,虚幻到飘忽不定。每当闻着这幽幽兰香,我的思绪就会插上翅膀,在时空的长河里,飞到很远很远的远方。
那是我转业离队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我象往常一样,带着政工科韦峰科长,去龙冈看望甘水根老人。甘老是一位回乡老红军,当年郝郝有名的赤卫队长。在第一次反“围剿”战斗中,他带领赤卫队员,给红军当向导,探敌情,配合红军主力部队诱敌深入,在龙冈全歼国民党军第十八师师部及两个整编旅,活捉师长张辉瓒。
红军主力部队转移后,甘水根老人按照上级命令,留下来掩护照顾红军伤员。他把十六名伤员秘密转移到龙冈山区一处隐蔽的山洞里,靠捕猎和采摘山果野菜给伤员充饥,挖草药给伤员疗伤,整整坚持了一百三十八天,躲过了敌人一次又一次搜捕。在甘老的悉心照料下,先后有十三名伤员痊愈康复,重返主力部队。有三名重伤员不幸牺牲,其中还有一位名叫兰馨的年轻女战士。甘老含着热泪,把他们掩埋在开满映山红的山冈上。并在女战士的墓前,栽满了井冈兰。
从那之后,甘老就再也没有下过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护着烈士墓地。栽下的井冈兰也郁郁葱葱,年年盛开。
新中囯成立后,当年重返战场的红军伤员,已经成长为解放军将领。他们通过当地政府寻找恩人,却打听不到甘老的下落。直到有一年,他们相约一起重返龙冈,去凭吊让他们流血、也给他们重生的战场,竟然在山洞里找到了当年的恩人。那年甘老刚年过半百,却乱发披肩,胡须及胸,身穿兽皮,活脱脱就像一个野人。他们先是抱着甘老痛哭,然后长跪不起,恳求甘老下山,去老红军干休所颐养天年。可任凭陪同的地方要员一同苦苦相劝,甘老就是不为所动,表示要一辈子留在山上,为烈士守墓。
后来,当地政府为甘老落实了老红军待遇,重修了烈士墓,并在山洞附近择一处向阳的山坡,劈岀一块平地,建了一座青砖青瓦的小院。定期往山上送去衣物和油盐米面等生活用品。从掩护红军伤员上山算起,甘老在山上一住就是五六十年。
甘老的英雄事迹在当地老少皆知,有口皆碑。我到人武部报道的当天,朱部长在向我介绍情况时,就给我讲述了甘老的传奇故事。带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第二天我就上山拜望了甘老。此后每逢春节、七一、八一、国庆、中秋等重要节日,我都要去看望甘老。平时隔三差五,也会利用周末时间上山,在甘老的小院里坐坐。
在和甘老相熟之后,有一次上山,我怀着好奇的心情,问甘老道:“老表都说您像古代的英雄好汉,用一根竹片,就能飞中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是真的吗?一百多天没有粮食,十几位红军伤员是怎么熬过来的?”
甘老听罢哈哈一笑,左右看了看,随手从竹筐里拿起一只土豆,又从桌子上拿了一双筷子,拉着我来到院里。只见他左手一扬,把土豆抛到半空,右手轻轻一抖,只听“嗖”“嗖”两声,两根竹筷己同时飞出。紧接着轻身一跃,转眼之间已离我十步之遥,在半空中探手抓住了土豆。我吓的目瞪口呆,深怕年迈的甘老有个什么闪失。甘老把土豆递给我,我接过一看,两根竹筷一左一右,并排穿透在土豆上。
甘老的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骄傲的问我道:“信了吗?”我惊魂未定的回答道:“信,信,简直就是神仙,简直就是神仙。”九十多岁的甘老,还有如此了得的神功,可想当年又是何等的神威。
“给我讲讲当年的故事吧。”回到屋里,怀着更加崇拜的心情,我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上。
“那一年,我奉命掩护红军伤员上山。紧急之间,我把红军留下的盐巴都装在干粮袋里背在身上,在腰里别了一把砍刀,两块火石,就上了山。我想守着偌大的龙冈,就不怕红军伤员饿着。我用砍刀将毛竹削成筷子长短的竹镖,寻到野鸡野兔,麂子野羊,你刚才看见了,只要我手腕一抖,它们就成了我的猎物。有一天,我发现一窝野猪,我知道野猪的皮厚,竹镖肯定是对付不了它们。就砍了几棵手腕粗细的毛竹,削成竹矛。先用竹镖飞中野猪的眼睛,再用竹矛将它捅死。”
停了停,甘老接着说:“我用火石点燃松枝柴草,在猎物上洒一点点盐巴,放在火上烤熟,再采一些野果野菜,就基本解决了红军伤员的吃饭问题。在那个年月,盐最金贵,每天都是算计着吃。没有药给伤员治伤,我就到山上捡来几只国军的钢盔,接来山泉把盐化成盐水,先把伤口清洗干净。把挖的草药也洗干净,放在钢盔里用石头捣烂,敷在伤口上。就这样,十几位伤员的伤口一天天痊愈,慢慢好了起来。”
说着说着,甘老的表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没有了先前的得意之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那一百多天里,我害了八头野猪,二十只麂子,三十只野羊,六十只野兔,一百只野鸡。”停了一会,甘老接着说:“野羊野猪,野鸡野兔,它们和我一样,也是龙冈的生灵。两百多条命啊!每一次出手,我都与心不忍。但一想到要救红军伤员,就不得不猎杀它们。这些猎物我一口都没有吃,都留给了红军伤员,他们更需要营养。我只吃山果野菜,还有竹笋。自从最后一名伤员痊愈归队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杀过生,连只老鼠都没杀过。几十年只吃素不吃荤,就是为了赎罪。”
讲到这里,甘老的眼里闪着泪花,我虔诚地说:“甘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不是罪过,您是活菩萨,是大英雄。”
“我不下山,是为红军烈士守墓,也是守护大山,我要向大山还债。只要我活一天,就不允许有人上山打猎。”甘老说。
政府在龙冈修建了红军反第一次大“围剿”纪念馆,盘山公路环绕三十六座山头,也一直修到甘老所守护的烈士墓前。我乘坐的绿色吉普车刚爬上最后一道山头,老远就望见甘老已经等候在小院门口。
九十多岁的甘老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耳不聋眼不花,身板依然硬朗。餐风宿露,山泉野果,清风明月,远离人间烟火,让甘老修炼的就像是一位活神仙。小院就是人间仙境。几棵苍翠挺拔、粗需双人环抱的古松下,栽满了井冈兰。
甘老栽培兰花的方式非常独特:不用花盆,直接地栽。他用石块砌起五、六十公分高的花池,先将收集的松果松针、枯叶树皮等铺在池底,上面铺一层腐殖土和风化石,再铺一层松果松针、枯叶树皮……一层一层铺满花池,然后栽上兰花。甘老说:“这样养分充足,又接地气。兰花长得壮,发芽多,开花更香。”他还说:“这就和做人一样,只有脚踏实地,才能走的稳,走的远。”
我下了车,快步向甘老奔去,边走边敬了一个标准的行进军礼。然后说道:“甘老,我来给您拜年啦。”甘老忙拉住我的手,用浓重的永峰口音对我说道:“就知道你今天还会上山。”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照得甘老的小院分外温暖。
我和甘老早己经心有灵犀,他知道我每次来,最喜欢坐在小院里,就提前在院里支了个黑陶火炉。熊熊炉火烧的紫铜水壶热气蒸腾。燃烧的松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小院里烟雾缭绕,弥漫着寺庙里特有的那种香火气息。我扶着甘老坐在炉旁的木凳上,然后在他的对面坐下。
甘老的小院特别治愈,每次坐在这里,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和满目青山,闻着幽幽兰香,不管心里有多少烦恼和不快,顷刻之间都烟消云散,心净如洗。
甘老指着满院子兰花,笑着问我:“现在能分得清这些兰花了吗?”“春兰、夏兰、四季兰、还有夏寒兰、冬寒兰,我能记住它们的名字,但还是分不太清楚。”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到。尽管甘老不止一次的向我介绍过这些兰花,我也早己经迷上幽幽兰香,但在我的眼里,那些青翠若碧、纤秀飘逸的叶片,好像都长的一模一样。不到开花,分不清哪是春兰,哪是夏兰。
甘老嘿嘿一笑,对我说道:“它们都是生长在井冈山脉的井冈兰,是一个大家族。春天开花的是春兰,春夏开花的是夏兰,夏秋开花的是四季兰,秋冬开花的是寒兰,还有夏天开花的夏寒兰。春夏秋冬,它们轮流开花,让小院四季飘香。”甘老对这些兰花,有着对红军烈士一样的特殊感情。每次说起兰花,总是兴致勃勃,饱含深情。
“不管什么品种”,甘老接着说:“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性,无论它是生长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还是栽培在我的小院里,也不管有没有人来看它,有没有人喜欢它,欣赏它,它们都照样四季常青,照样年年开花,照样不失香魂。”
说到这里,甘老又停顿了一下,望着我说:“做人也是这个道理,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干干净净,对得起自己的本心,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怎么对待你,也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一如既往的做好自己,不能改了本色。”
甘老说罢,起身带我来到小院一角,那里摆放着许多精致古朴的紫砂花盆。由于长年堆放在小院里,任由风吹日晒雨淋,上面布满了青苔,印证着岁月的痕迹。甘老指着它们说:“这些都是北京的首长用过的花盆,多少达官显贵相求,我都没舍得送过一只。那一年,战友向首长汇报了我的情况,首长就托人专程前来,把他精心栽培多年的兰花送了几十盆过来。说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这些都是当年带走的井冈兰的后代,就让它们再回到井冈山,重新扎根红土地,一起陪伴红军烈士吧。我把它们都从盆里倒出来,全部栽到浸透过红军烈士鲜血的山冈上。”
甘老停了停,接着说:“虽说我不下山,山下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我听说,以前的报纸杂志都是上面摊派,多到一个民兵连都要订好几百份。基层没有经费,上面又压的紧,乡镇人武干部不得不年年自掏腰包,才能完成订阅任务。一个民兵已经人手几份,还发不完,最后都是一捆一捆的废纸堆在仓库里。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来了以后,把多余的摊派都顶了回去。从你身上,我又看到了当年的好作风。我用首长用过的兰盆,把院里兰花每个品种都移植一盆送给你,无论你将来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好好养着。让它们陪伴你,祐护你。”
甘老的话虽朴实无华,却又充满着人生智慧和深沉的关爱。老人家是在我即将转业离队之际,在以兰喻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开导我、安慰我。说实话,自己从穿上军装那天起,已经在部队服役整整二十六年,对部队有着深厚的感情。一旦真要脱下军装,还是有着十分的不舍和深深的眷恋。我心头一热,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是呀,做人就应该像兰花一样,只要自己真正是“香”的,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有无人欣赏。
一阵清风从窗外徐徐吹来。飘忽不定、时有时无的幽幽兰香把我从回忆中唤了回来。甘老送的几盆兰花,经过我多年的精心栽培,不断的发苗分盆,如今已繁育到一百多盆,满满当当占据了半座小院。它们和在甘老的小院里时一样,生机勃勃,四时长青,年年发芽,季季飘香。每次看到它们,就让我想起甘老。坐在兰花前,犹如置身在甘老的小院里。
“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身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天地圣贤,万古相通。养了甘老送的兰花以后,我对兰花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才知道当年甘老用兰花比喻做人的道理,三千年前的孔老夫子就已经说过。我在井冈山生活工作了几年,血脉里也有着井冈基因。我也要像眼前的井冈兰一样,不择天地,不拘四时,不失寸心,不负甘老,让井冈基因代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