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这天是开始麦收的日子,也是五婶子的忌日。上坟的儿女们聚拢在地头,等待收割机再收割一圈,五婶子的坟头就能从麦丛里露出来了。这个时节,在没有收割的麦子地里边烧纸是很危险的。比起前些年,麦子长得越来越好,收割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成方连片的麦田,用不了一两天功夫,就全收光了。不光麦子收得利索,收割机后面还带着旋耕犁,收割麦子的同时把麦茬子切碎,还把土地松翻了一遍。紧随其后,玉米播种机就开了过去,连收带种都完成了。五婶子的儿女们嘀咕:让咱娘看见这场景可不高兴了,准在地下唠叨:落了满地的麦子来不及拾,就全埋到土里了,这得瞎破多少口粮啊!儿女们仍然不忘五婶子爱拾麦子的毛病。
五婶子的儿女们挺出息,都在城里混事儿,早早的住上了楼。五叔殁了后,儿女们轮班回来劝五婶子搬到城里去住,可五婶子说嘛也不去。五婶子自有她的道理:甭管城里的生活,还是村里的生活,有活干才叫生活,光吃不干活那叫等死。五婶子嘴里说的活儿,自然就是拾麦子。
那年春天,五婶子病倒了,儿女们把五婶子拉进城里住了院,不到麦秋五婶子病好了。儿女们心想,这回娘可能不指望家走了,却见五婶子天天翻腾月历牌,翻来翻去还是问了句:“今儿初几了?”“马上进七月了。”五婶子的儿知道娘看不懂日历,打个马虎眼,好让娘不再想起拾麦子的活儿。孙子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演的是介绍端午节的节目,五婶子虽然不认字,可知道端午节就是阴历五月单五,五婶子的精神头儿一下子上来了。
第二天上午,五婶子照例骑着三轮车出了小区大门,到了吃晌午饭的点儿,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五婶子回来,一家人毛了脚丫子,全家出动四处寻找,在城关南街路口,五婶子正向路人打听儿子小区怎么走呢,三轮车斗里装满麦穗子。甭管儿女们怎么阻拦,五婶子还是隔三差五偷偷摸摸到城边子地里拾麦子。儿女们强势把火的留五婶子在城里住到了过年,等到城里的暖气一停,五婶子死活黏糊着回老家。儿女们没办法,孝敬不如顺从,只好把五婶子送回了老宅里。
其实,从我小时候就知道五婶子爱拾麦子。我在神头完小念书时,每逢过麦秋,老师就带领同学们到四街帮助拾麦子,收工时把拾到的麦子全交给生产队,为的是培养学生爱集体、爱劳动的品质。那一次正好到南街五队帮助拾麦子,我们一人一溜儿往前拾,拾得很认真、很干净。我旁边的一溜地上落的麦子特别多,横七竖八铺了一地,负责那一溜儿地的同学拾几步就放一堆麦子,不一会就被同学们远远的落在后边。五婶子在旁边跟那同学搭话;你拾的太慢了,你看看你都让同学落的老远了,拾的快一点儿,谁先拾到地头,谁才是好学生呢。
五婶子通过拾麦子,早看明白了哪个劳力干活利索,哪个劳力干活马虎。干活利索的割过的麦子地里,基本落不下多少麦子。干活马虎的割一把麦子落半把,五婶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麦子落的多的那一溜,就是大柱子割的,大柱子干活是有名的大马虎,不光干队上的活马虎,干自留地里的活也照样马虎,等队长一声“散活了”,社员们都回头跑进地里拾麦子,五婶子跟头轱辘直冲大柱子那溜地跑过去,一样的耽误功夫,五婶子比别人拾的麦子要多的多。过后,再抽空摸空到大柱子的自留地去拾。生产队把麦子拉到场上,打轧完了就直接分给社员们,收成好的年份一个人可以分到半口袋,收成最差那一年,一个人分到了两扬掀麦子,麦粒还都是瘪瘪啦啦,麦芒都轧不下来。好在南街大队从来没有向国家缴过公粮,年年吃公社分配的救济粮。等到队上分完了麦子,五婶子都会乐滋滋地说:队上分的麦子还赶不上俺拾的麦子多呢。
五婶子最盼望的季节是过麦秋,最喜欢的天气是收了麦子不下雨。收麦子也就是十天半月的活儿,可五婶子每年拾麦子得忙活好几个月。那时候好多地块浇不上水,只能靠天吃饭。很多麦子地干打雷播上棒子,等着老天下了雨再出苗,有的地块只能干等着。这可得了五婶子的手,等到下过一场大雨,五婶子才会安安稳稳的坐在家里搓麦子。她一个麦穗一个麦穗的放在簸萁上搓,早晨起来就搓,搓到点灯算一天,从棒子刚出苗就搓,一直搓到棒子没了人。把堆满屋的麦子全搓完了,簸干净了,麦粒子装满两三口袋。村里有个电磨加工全麦粉,五婶子不知道儿女们爱吃不爱吃,先背上一点儿去加工,儿女们回来就让他们捎到城里吃。不几天儿女们又回来要全麦粉了,说是娘加工的全麦粉可好吃了,我们分给邻居、朋友尝了尝,都说这些年吃的面粉越来越精,全吃腻了,全麦粉又好吃又健康。一听这个,五婶子的老脸都乐成了一朵菊花。
后来,生产队的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种了,人们种地的方式不断改进,逐渐的开始用收割机收麦子,那时候的收割机,只是把麦子割倒,需要人工打捆、装车拉运,地里、路上掉的麦子一绺子一绺子的,比早些年人工割麦子落的还多,五婶子越拾越高兴。她先拾自个街上的麦子地,然后就往四周各个村里去拾。南边拾到小郭家、肖文图,往东拾到迟家、乔家,往北拾到河北高家庄。五婶子拾的麦子越来越多。可是这样的光景没维持几年,先是公社里开挖了厌次河,西头接县城东边的王景河村,东边一直修到了乔家村。人们开始用河水浇地,速度快多了,前边种上棒子,后边接着浇上水。没过几年,人们都用上了小麦联合收割机,前边出麦粒,后边的旋耕犁直接就把地耕翻了,眼瞅着横七竖八的麦子摸不着拾,五婶子心疼的那个难受吆!
五婶子转悠来转悠去,发现道路拐弯、上崖的地界儿,有成堆儿成窝儿的麦粒,这是拖拉机一颠哒从拖拉机斗的缝里漏出来的,拖拉机把麦粒拉到马路上晾晒,等收起麦子再装口袋后,马路两边的路沿上,也散落着好多麦粒。五婶子与时俱进,她拿来笤帚、簸萁、还有小筛子,先是连土带麦粒一起扫起来,倒进筛子里筛一遍,回到家再用水冲洗,晾晒干了,用手一粒一粒的捡出混在麦粒里的小砖头、小石子,五婶子边干活边念叨:人们都欠饿呀,收成好了,拿着麦子都不当粮食了。
去年的麦收前,听说五婶子得了癌症住进了人民医院,我到病房里看她。儿女们并没有让五婶子知道得的是绝症,我也就顺势哄她开心:“再输两天液就出院了,又可以回老家拾麦子去了。”“是啊,我看见地里的麦子混身就来劲儿。你们不记得了,我上边有个姐姐,闹饥荒那年,整天刮树皮吃,吃的肚子像个鼓,好多天没拉下屎来,就这么死了。我哥哥帮着粮管所里修个墙头,人家管饭,大白馍馍张开着让哥哥吃,回到家肚子疼的打滚儿,一会儿人就殁了。”
五婶子说话时就像唠家常,可两眼里满是伤痛.....
儿女们眼瞅着满地无人捡拾的麦穗子,心中隐隐有些喜悦:赶快把这些散落的麦穗子耕翻到地下去吧,母亲在那边等着拾麦子正着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