塝头上、马沟里、河滩地……这些在我今天听起来依然耳熟能详的地名,原本是老家那些高塝田或者是偏远地块,因无自然灌溉条件而被划为“二等地”。大约在农村“大包干”前后,生产小队便将其分配给本队村民,以作为自留地或者小菜园地使用。每个地块各户分得面积不等,小的不过几十个平米,大一点的也只几分亩而已。如今这些自留地,已经成为母亲留守农村的最后一道“工岗”。
母亲的自留地零星分布于村子周围五六个地块,面积加起来不会超过六七分亩。母亲将这些地主要用来种些玉米、黄豆、红薯等旱地作物;其中水源条件稍好且路近一点的地块,就作为自家的菜园地。
母亲不愧为种庄稼的“老把式”,一年四季,五六个地块轮作换茬,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地块稍大一点的,主要用来种植红薯,后茬接种油菜或小麦;零零碎碎的地用来种植玉米,间作套种些黄豆、花生之类的,马铃薯和芝麻则是见缝插针,哪里地腾空就在哪里种上,种类可谓五花八门。遇到有合适的边坡地上,就多做几个南瓜墩子栽几颗南瓜,待到“冬至”节前后,用小麦粉掺和少量糯米粉一起做南瓜粑,这和“清明”节时做蒿子粑一样,已经成为我们兄弟姊妹几人每年心之念之,并约定在这个时节回家团聚,一起共同制作和享用的“母亲的味道”。
要想种好自留地,首先得从选好种和育好苗入手。母亲对于庄稼种子的留存,有她自己一套独有的方法。玉米、小麦种子贮存简单些,只需将选好的种子晒干,用编织袋放在通风干燥处即可。而红薯留种和育苗则稍显复杂些。首先要选择个头适中、表皮完好且无虫蛀眼的作为种薯,在适当晒干表皮水份后,用厚纸箱装好并填充些稻壳或沙子,外层再用旧衣物或棉絮包裹好放置室内,以防止冬季低温冻伤。待到来年春播春种季节,又将种薯提前“窖”于田间地头,待其吸受大自然一定的阳光和雨露之后,就会从薯块上慢慢“爆”出很多嫩芽,并长成一根根长长的藤茎枝条。除此还要趁晴好的天气,提前将栽植的地块整理成一条条高高的土垄,并在垄上开沟施足有机肥料。接下来是静候有雨水的天气,将长长的藤茎分剪成一段段的种苗,扦插于地里的土垄上,并及时浇水,待其“活棵”后,让其自然生长。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母亲将那些籽粒很小的蔬菜种子贮藏方式感到好奇。母亲将黄瓜或茄子的种子取出来后,加上些草木灰并兑适量水拌匀后,做成糊粑粑形状直接粘贴于士坯房屋的墙面上,让其自然风干,待到来年播种时节,便直接从墙上取下即可使用。现如今,种子、化肥、农药等农业生产资料,完全可以通过在附近的农资店里购买,不仅可选择的品种多,而且还负责免费送货上门,母亲再也不必为留存种子操心了。因为我们兄妹几人是这些农特产品的特定消费者,而且还是免费享用,母亲往往在选择各作物品种类型的时候,还要特意征询一下我们的意见,比如红薯是喜欢吃黄心的还是粉团口味的?玉米是喜欢吃甜一点的还是糯一点的等等。
这些自留地里的庄稼,平时管理主要靠母亲一个人在维持。由于地块太小,因此无论是耕翻还是播种、施肥、除草和收获等各环节,都全靠人力手工操作完成。年轻时,母亲干起农活来不比一般的男劳力差,但如今毕竟年事已高,很多时候已经力不从心了。母亲因长期重度劳作,后背脊柱已严重弯曲变形,如今走起路来都需吃力地佝偻着腰,但她却一刻也放不下自家地里的那点庄稼。母亲时常教导我们做人做事不能忘本,一个人只要勤劳苦干就有立足之本。因此,每当地里有强度大一点的农活,或者需要更多的人手帮忙的时候,母亲便提前打电话告诉我们。姐姐和妹妹居住的地方离得稍近一些,便隔三差五地回来多帮母亲一把,两个弟弟则是在家中有重体力活时回来当主劳力。我因工作和生活在外地,这些农活基本上很少插手过,但劳动成果却没少享受,因此,自我感觉是否算个不劳而获者了。
母亲对自留地里的生产和投入是不计算成本的,她的目的只要有更多的劳动果实可以与我们分享就行。我曾经非常认真地和母亲算过一笔帐。先不说你的那些农特产品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光生产成本肯定要比购买的还要高,关键是万一自己哪天不小心摔倒了,岂不是既要花钱更让自己吃苦受罪?但她就是无法抑制自己对庄稼地里的那份感情。大姐常笑她,对家中收收贴贴的家务事总是不上心,但只要一有空就要往田地里“钻”,什么时候需要除草?什么时候需要施肥?心中早已清楚明白。早些年,母亲还能挑能驮的,地里的农活自不在话下,现如今肩上早已扛不起劳作的重担了,便又自作主张地购置了一台小轮平板车,一旦要到地里干农活,需要带上诸如钉钯、锄头、铁锹之类的农具时,则一古脑地将它们放在车上拉着出去,在收工回家的时候,则又将地里的收获物一车一车地运回来。
母亲如今已是耄耋老人,但她一生勤劳不辍。年幼时,因外公外婆只生养了母亲和小姨娘姐妹二人,而母亲又比小姨娘整整年长十岁,因此家中里里外外大小事情,母亲当仁不让成为了“替补主力”。十一二岁时,就跟着大人们一起上工地修河堤、上山砍柴、参加河里淘洗铁砂等劳作,因缺乏营养,加上年少无力,为此挨过大人们不少的“打”和“骂”。后来在与父亲结婚后,正处于农村大集体年代,父亲因在村里(生产大队)当了个权不大责不小的“村官”,母亲一边要抚育着我们兄妹5人,同时还得拚命多挣“工分”,要一起撑起生产队里的“半边天”。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母亲俨然成为自家责任田里的主劳力。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而我们兄妹几人又分居在不同的地方,只留下母亲一人居守老家。我们也曾多次尝试着让她和我们一起居住生活,但她总是以家中的田地需要人打理、院落里有鸡鸭鹅需要人照料为由,每次来了也住不上两三天,便急急忙忙地要赶回乡下去。母亲虽然一辈子没有读过书识过字,但她一生勤劳俭朴且性格要强,她自知要是和我们这些小辈们长期生活在一起,还不如她一人留在家里,行动会更加方便和自由。迫于无奈,我们也只好依着她,平日里,兄弟姐妹几人就只有多抽空常回去看望看望她。
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霜降”节过后,地里的红薯已经生长成熟,左邻右舍们正陆陆续续地往家里挖运红薯了。在这深秋的黄昏里,夕阳带着余晖,母亲却独自拉着她的平板车,正在朝着远离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她的自留地“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