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前的夏末秋初，上小学的我，随爸爸妈妈和弟弟，第一次全家四口一起走出新疆，从乌鲁木齐出发，奔赴八千里之遥的江苏省苏州市，探望日思夜想的外公外婆。
出行的交通工具是绿皮火车。那时候的火车票金贵，需要好几个月的工资，我们有两个硬座和一张卧铺。头一回坐火车，隔窗看去，除了连绵的山峦，就是茫茫戈壁滩，于是在车厢间嬉闹奔跑，成为打发四天四夜旅途最开心的娱乐。白天爸妈轮流上卧铺睡，晚上就是俩个孩子头脚相依的床榻。遇到列车员巡查，弟弟因为没票，会第一时间呲溜钻进下铺底，等查票员一走，又会像青蛙般迅速爬出。火车停靠站台，我会揪着妈妈的衣角跟下车，围着站台上叫卖的食品小摊车转上几个圈，抬头仰视烧鸡过过“眼瘾”，再咽回口水恋恋不舍上车。
承载着厚重历史和文化记忆的苏州水乡，由大大小小的湖泊小河编织而成。城中八座古城门之一的齐门又名“望齐门”，因门朝向北面的齐国而得名，相传是为了让齐国公主登高远望齐国故土而建。外公外婆的家就坐落在齐门下塘的小邾弄里。沿着东边水道西边宅户的石板路向南行200多米，向西拐进一处只一米多宽窄的弄堂，两侧墙面平齐高耸霉迹斑驳，如果对面来人，要侧身让过，有种在夹缝中穿行的感觉。百米开外的弄道尽头，是多户杂居带两层阁楼的院子，外婆的家就在院内的二楼。沿细长陡高的木梯拾阶而上，就步入呈“回”字型布局的阁楼，四周是间屋，外婆家占据了“回”字的东半部：南面是主卧兼客厅，开两门两窗，东墙的西式壁炉很抢眼，炉膛内无光火只是摆设;北面是次卧兼餐厅，东、北向两面开窗，南向开门与主卧相通，西向开门通回廊，一室两门两窗通风采光良好，方便各自独立进出，体现出符合地理气候特点的匠心设计，当然这是我长大成人后的理解。北向正中是公用的洗漱、杂物及马桶间，炉灶和橱柜紧靠内回廊西壁，每当油烟升腾家家都可知味。
在外婆家我们第一次见到藤椅和藤编床，躺在上面软软的，富于弹性舒适感超强。弟弟调皮，时不时就蹦到床上踩跳一番，小舅一见吓唬二见训斥三见笞教，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孩童的玩乐之心。大女儿全家从西北来到苏州团聚，外公外婆喜上眉梢。“秋风起，蟹脚痒”，外婆用网兜买回十多只螃蟹，稍不留神，两只精神头足的“蟹伙计”竟然挣脱了五花大绑不知去向，这可忙坏了众人，大家在床柜底、桌凳下、桶罐中好一顿折腾才寻到失踪蟹。我自小出生在内陆城市，还是第一次见到“横行霸道”的河蟹，更是第一回品尝蟹的鲜美。外婆边教我们吃蟹的方法，边忙不迭掰出蟹黄挑出蟹腿肉放到我们碗中。外公博学健谈，在一旁绘声绘色地给我们科普湖河捕蟹的诀窍，讲授苏州盘门有关水门行船陆门走车的典故，兵家关门打狗的决胜故事让我们姐弟俩听得如醉如痴。
外婆家对面“回”字的西半部，住着三口之家。到外婆家的第二天当围坐在一起吃饭时，转头看到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男孩驻在门口，细软浅黄的头发服帖地趴在头皮上，细皮嫩肉的小脸上嵌着一对蝌蚪般的乌溜凤眼，身着洁净的小白衫和小短裤，瘦瘦的，怯怯的。他好奇地打量突然到访说普通话的客人，还时不时瞄一眼小方桌上的饭菜。“斌斌，尾来”(苏州话将“回”发音“尾”)，对门传出年轻妈妈的呼唤，连续喊叫两三声，他才转身跑回家。这时善解人意的外婆会起身，再盛碗好吃的送过去。斌斌那江南小孩特有的乖巧模样很是讨喜，像极了漫画大师张乐平先生笔下的三毛，操着一口软糯的苏州儿语，我常常要连猜带蒙才能明白他的意思，这种半局限式的言语交流平添出许多乐趣。
外婆厨艺了得，尽管妈妈也很棒，但也只得到外婆一半的真传。一日三餐，勤劳的外婆变着花样为我们制作餐食。每天清晨，她都会挎着小竹篮，迈着轻快的小步，外出购得新鲜的蔬菜和鱼虾河鲜，当然还有观前街的苏式点心和采芝斋的蜜饯糖果。臭豆腐和小笼包也是第一回吃。一天早餐，外婆从橱柜里端出一小碟黑方块，旋即闻到一股奇怪而陌生的臭味，外公用筷子搛了点，擦抹在油条上，吃得津津有味，我好奇得不得了，这么臭的东西还能吃?忍不住尝了一小口，初味是臭，中味是香，后味是欲罢不能，这就是臭豆腐的魅力所在!晶莹剔透的小笼包子皮薄而富有弹性，猪肉馅鲜甜带咸，第一口感觉甜，第二口尝出鲜，第三口香得找不到北，再蘸上提味的姜醋，入口汁水爆涌，那感觉非亲尝不能体会。阳春面、鸡头米、肉汤圆、炒河虾、油豆腐包肉、肉月饼、芝麻团、绿豆糕等美味可口的苏式餐点，一度宠坏了我的味蕾，不知不觉中养成咸甜交相辉映的饮食习惯。这后来，外公外婆常会给我们邮寄粽子糖、大白兔奶糖、大方糕、卤汁豆腐干等，用白色的粗棉布密密缝制个袋子，打开来有股特有的淡淡的湿潮味，每每收到落款苏州的包裹，都是如过年般开心的日子。
外婆家艺术氛围浓厚。当时二十出头的小舅只比我大一轮，不仅面容清秀，模仿惟妙惟肖，对声乐绘画也是无师自通。他拉小提琴时表情专注，琴声悦耳惹来鸟鹊爪踏阁顶，小脑袋探进窗棂循声张望;他笔下的山水花鸟出神入化，墨染出的姑苏水乡风景怡人，如身临其境般令人遐想。后来才知道，小舅的作品曾被编入“中国美术选集”“亚太地区名画集”“中国翰墨名作博览”等。在餐厅东面上墙角，挂着方形的木制广播盒，每次吃饭前就拉响，印象最深的是歌曲《我们的明天比蜜甜》：“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啰喂……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词曲印象极深，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都能张口哼唱。
转眼到了九月，怕我落下学业，外公给我在附近的小学报了名，上课老师讲的全是标准的苏州话，比英语都难懂。我临时插班，被安排到最后一排。同桌是个又黑又高的男生，鼻孔扩张朝上，像极了水浒好汉。“好汉”一点都不好，不认真听课不说，还总拿右臂肘顶我，说我越了课桌上的“三八线”，挤占了他的领地。这莫名的欺负让我既害怕又苦恼，所以每到早上学时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生病”，今天头晕肚子痛，明天腿酸眼睛痒。外婆宠我，当即扮演班主任的角色决定给我放假。记忆中有个叫朱卷燕的女同学很友好，她总是有“十万个为什么”：你们上学是骑马还是骑骆驼?你们吃饭不用筷子是用手抓吗?要不怎么叫“抓饭”吶。她热情地邀我上家玩，一进门就给她外婆介绍我的来历，正在低头手工缝补的朱外婆将花镜往下一拉，眼皮慢慢抬高怔怔地看着我，怪怪地重复出三个字：“新疆宁”(苏州话将“人”发音成“宁”)，那神态和口气就好像忽然撞见了天外来客，让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别样的惊讶。
齐门外城河向南的一小束支流，将东西侧的马路和民居隔开，或许就是“下塘”名称的由来。进出小邾弄必经河道西堤，随时随处可见妇女们在岸堤俯身洗衣洗菜、冲刷马桶，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所洗之物没有规定和限制，怎么能保证下游不受上游的污染?好在那是流动的水。窄小街道上的早市拥挤吵闹，糯米糕点的甜味和肉鱼油腻的鲜香充盈鼻腔，就当免费提供了嗅觉盛宴。家家临街的窗外，伸出横七竖八的竹竿，晾晒的衣裤被褥床单，如万国国旗般迎风招展，与摊点和流动的人群构成一幅绝妙的市井百态图。
从外婆家出来，向东过桥，就是我国四大园林之一的拙政园。那时候我年龄太小，对于庭台楼榭和移步易景没有概念，只模糊记得枝繁叶茂的古树和布满池水的绿荷、错落有致的假山石和色彩斑斓的窗玻璃，以及一处“与谁同坐轩”的地方。苏轼的一首词《点绛唇·闲倚胡床》中有“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日后方知：园中轩来源于东坡诗赋，用以表达内心恬静自得其乐的人生境界。有天外公外婆带我去狮子林，先前以为是有狮子的树林，没想到进去却只看到许许多多高低不平的山石，我抬头问外公：“狮子呢?”外公解释道：“这些模样奇特的石头，你仔细看，就像雄狮和母狮般雄奇，或卧或立，或吼或斗，还有的像小狮子在玩耍。”哦，原来是这样。外公牵着我的手，钻进假山间的山洞，穿行其中折折返返，上上下下，犹如迷宫，我和外公在里面捉迷藏，玩得好嗨!外婆在凉亭坐等，一见我们出来，嗔怒道：“啥辰光(苏州话：时候)了，我还以为你们到上海“白相”(苏州话：玩的意思)去了!”这些都是我初晓苏杭文化的第一堂启蒙课。
转眼要回疆了，外婆特意上街给我买了两件漂亮的长袖衬衫，一件是小圆领，前襟左右两面绣着粉色的花花草草;另一件是浅紫色，领子外围缝了圈三角状的边饰。那年我刚好转学到教育学院实验小学，憧憬着能穿上新衣踏入新校门，可惜从苏州回乌鲁木齐已是十月，新疆的冬季来得早，彼时正是穿毛衣的时候，不甘心想把衬衣套在毛衣外，滑稽的样子惹得妈妈直笑。于是天天掰着指头希望日子快点过，期待在来年的夏天里绽放苏州小衬衣的光彩。
此后的数年，我一有机会就到苏州看望外公外婆，千禧年出差去苏州，那时的外婆已有脑萎缩，每天一早“铁脚”(意思是善于走路)外公出去吃早点，顺便买笼小包带回来。离开苏州的时候，外公领着我拉着行李箱步行到公交站点，挥手目送我上车远行。2005年到无锡学习培训，专程去苏州养老院看望外婆，她当时已不认得人，望着半蹲在膝前的我，或许潜意识里知道我是她看着出生的最疼爱的外孙女，呵呵地笑着夸我漂亮，哪曾想那却是我见外婆的最后一面。2007年夏，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2017年，我和爱人到苏州疗养，前往尧峰墓区拜谒祭奠外公外婆，之后再访魂牵梦绕的小邾弄。沿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梯上到二楼，在梯口伫立良久，只见阁楼上方泛黄的石膏吊顶，如年轮般悬在中央，似在诉说这里曾经的主人的故事。日月盈昃，白驹过隙，而今物是人非!耳边悠然响起广播盒里传来的歌声“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依稀看见外公外婆慈祥的面庞和忙碌的身影，仿佛听到他们相互关切的吴侬软语，思绪萦怀恍如梦境!我，瞬间泪崩……
